總是習(xí)慣隔段時間去那家餃子店，好像有什么吸引著我。餃子店藏在菜市后面的小弄堂里，門面小，陳舊，光線昏暗，很不惹眼。走進(jìn)店堂里，陳舊的氣息更加濃重�；覔鋼涞乃�泥地，舊的桌椅，上了年歲的煤氣灶，煮餃子的大鋁鍋被火熏得黯黃。煮好的餃子體型胖了一圈，熱氣騰騰地躺在搪瓷碗里；生餃子兩頭翹翹的，在灑了面粉的竹匾上井然列隊。

　　知道這家店，是在多年前的報紙上。遠(yuǎn)嫁到這里的東北女子，在遭遇下崗后，與丈夫開起餃子店，危機(jī)之后，日子被她處置得相當(dāng)妥善。未見過她，心里已起敬佩之情。都說女子如水柔弱，但困頓當(dāng)前，便會剛毅，令人刮目相看。

　　第一次進(jìn)她的店，她正立在桌前包餃子。五十來歲，微胖，短發(fā)，樸素衣著，系布圍裙。搟餃子皮、包餡、捏皮，一連串的動作她完成得麻利而熟練。她在哼歌，輕聲而喜悅。是很老的前蘇聯(lián)歌，想來里面有她少女時代的記憶。她用美聲唱，有些許走調(diào)，但順耳，因為里面分明有她的快樂在跳躍。

　　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柔柔的，極和藹。她指著竹匾上的餃子，告訴我，這個是白菜鮮肉餡、那個是西葫蘆肉餡、旁邊的是素餃子，放了粉絲和蝦皮，那個鮮啊……我說我買生的回家煮去，她又教我怎樣煮餃子。隨手拿個搪瓷碗，說水滾的時候，要加三回冷水，剛好那么滿的一碗，等餃子浮起來就撈起來。

　　她給我裝餃子的時候，我要的十只素餃，她給裝十一個，三塊錢；十五個白菜鮮肉餡，她給裝十七個，六塊錢。我走的時候，她笑咪咪地招呼我，慢走啊。像慈祥的媽媽。

　　我喜歡去這家店�？此�的丈夫和面，她搟皮、包餃子、裝好，讓我?guī)Щ丶�。她親手包的餃子，個大，餡足，湯鮮，我愛吃。她總是唱那些蘇聯(lián)歌，聲音高而柔，尾聲捎帶著顫音。我喜歡看這對歷經(jīng)半生滄桑的夫婦，怎樣云淡風(fēng)清地生活，不負(fù)累，不憂傷，不怨懟。在勞頓與操持中，如孩童般，仍保留著對日子的熱望——是暖老溫貧的感覺，是很多人都已失掉的美好的天真。

　　最近去的一次，是傍晚。她坐在光線昏暗的店堂里，手里多了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著，很沉醉，見人來也舍不得放手。她認(rèn)得我了，笑著說你愛吃素餃，又說今天有豆腐豬肉餃，剛包的，好吃。胡琴仍咿咿呀呀地拉著，我驚異，胡琴向來是悲傷不成調(diào)的樂器，被她拉著，竟是歡快的，像夏夜?jié)q溢的河水，流進(jìn)田間的潺潺。她的丈夫在廚房里裝餃子，右手套上塑料袋給我找錢。夕陽金色的，照到窗里來，和胡琴聲相遇，是時光曠古里的安詳，那一刻很美。

　　她不富有，卻是快樂的。擁有太多的人，常常會忘記快樂是什么。田間勞作的農(nóng)夫，能在樹蔭下休息片刻，便覺得人間最美妙的事莫過于此。陳魯豫采訪楊麗萍的時候，詢問及楊麗萍童年時所經(jīng)歷的清苦的鄉(xiāng)村日子，楊麗萍說：鄉(xiāng)親們都能把勞作中的苦累與快樂，變成一種安靜的祥和。我想，這也是常常能快樂的人遵循的秘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