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條青石板路
父親打來電話,說,鎮(zhèn)上最后一條青石板路也被水泥路替代了,以后開車回家就方便了。語氣中透露著喜悅之情。
擱下電話,忍不住輕嘆:最后一條青石板路終于消失在現(xiàn)代化的文明建設(shè)中了。
童年,最喜歡赤著小腳丫子,踩在小鎮(zhèn)上那條靜默的青石板上,奔跑著跳躍著。當柔軟的腳底與堅硬光滑的青石板接觸的瞬間,一份清涼會隨之從涼絲絲,滑溜溜的腳底竄至心田,再由心間蔓延至全身。風總是適時的穿過巷子,留下淡淡的花香。
伸出稚嫩的小手,追趕著雨的身影,燕子般快樂地滑過煙灰色的屋檐下長串的透明雨簾,珍珠般圓潤的雨滴,在細嫩的肌膚上調(diào)皮的亂蹦亂跳開來。羊角辮隨著濺起的朵朵晶瑩剔透的水花忽上忽下,左搖右晃,追逐著嬉鬧著。綴滿小花的裙子,在濕漉漉亮晶晶的青石板上盛開成嬌艷粉嫩的花朵,與蒼老灰暗的小鎮(zhèn)形成鮮明的對比。
雨真是最出色的琴師,在灰舊的瓦楞上為我的童年為寧靜的巷子彈起天籟之音。引得瓦楞間嫩綠的苔蘚,屋檐下躲雨的小鳥也忍不住探頭探腦的,似乎想掙脫所有的束縛,加入這雨中的狂歡。
到如今,每每想起那一幕,絲絲涼爽依然會襲上心田,縷縷快意依然會在眉間蕩漾。
而父親的喜悅之情卻深深刺痛了我心底無從再尋覓的戀舊情節(jié)。我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父親內(nèi)心深處對這條青石板路的情感,也從不敢詢問。
具說這條青石板路是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軍隊修建的,期間曾有一小撮窮途末路的日本兵破壞過小鎮(zhèn)的寧靜。而身為大家閨秀的奶奶在這條青石板路上遭遇了毫無人性的日本兵的驚嚇而變得瘋瘋顛顛。記得爺爺在世時,是絕不允許我去這條青石板路上玩耍的,而兒時的我自是無法理解那么疼愛我的爺爺為何會如此蠻橫地剝奪我少有的快樂。
父親兄妹三人都是在奶奶瘋后陸續(xù)出生的,我無法想像父親是如何逐漸長大的,父親從不愿提起,也從未聽叔叔和姑姑提過。盡管奶奶出于本能,對自己的孩子依然像母雞愛護小雞似的看護著,卻拒絕為他們哺乳。
爺爺在奶奶瘋后,也無心打理祖輩留下的鋪子,整日沉迷于抽煙喝酒之中,漸漸家道中落,最后甚至變賣了奶奶的嫁妝去換酒錢,最終也早早地把自己的生命結(jié)束在了酒中。而奶奶在逐漸蒼老的日子里卻意外地漸漸變得清醒了,不再那么瘋顛,但卻從未見她走上或路過那條青石板路,直至她去世后,人們小心翼翼地抬著她踏上破損的青石板路,晃晃悠悠地走出寧靜的小鎮(zhèn)。一如當年抬著奶奶的花轎,晃晃悠悠間穿過熱鬧的青石板路,走進小鎮(zhèn)……
而父親在那一刻沒有淚,只是使勁地踩著青石板,似乎想把所有的曲折辛酸都踩在腳下,嵌入石板的縫隙間,而日后的繁榮或衰落都不再與奶奶有關(guān)。
我不知道天堂的爺爺和奶奶,此刻是否看到,這條刻錄著滄桑的青石路終于被碾碎,深埋地下,永不再蘇醒。若看到,他們的臉上是否會露出和父親一般的欣慰笑意?他們心中的傷痛是否可以從此釋懷?
而我,童年的巷子,青石板路,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定格成一段殘缺不齊的灰色版畫,在無數(shù)個下雨的夜,從遙遠的地方風塵仆仆地趕來,與夢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