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的面條
這個清寒的早晨,窗外灰蒙蒙的天氣,落地玻璃窗上,掛了無數(shù)的小水珠,那些清脆的聲音,恍惚間就在你耳里生了根,抬頭的時候,它們未曾移動,我知道,是我的心動了。
1
碗里熱騰騰的氣息,把我整張臉氳氤其中,恍惚間是十幾年前的那個深秋,我跟我的老師騎單車去那個被老師喊瑪麗亞的編輯家作客,之前打過電話。臨近中午,我們到了她狹窄的家,長條的,中間用高高的書柜隔開來,外面彈丸之地就是餐廳,一個爐子,便代表了廚房,天為頂,空氣為墻。
年輕的我,并未有任何的陌生和局促之感,相反,我的膽子大到把她的書從書架上搬下來,挑幾本只聽到過而沒有看過的書,埋頭開讀。
飯是很簡單的,拳頭大的小碗,三個人,坐在小桌子上,慢慢地用。
他們的話題天南地北,我只專心對付手里的書,看不懂的時候,就翻跳過去。
瑪麗亞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穿格子的套裙,中根皮鞋,微黑的皮膚,笑的時候嘴里的牙齒異常明亮,在暗淡的光線中一閃一閃的。
事實上,到現(xiàn)在為止,愚笨的我也不知道瑪麗亞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的具體身份,還有她是否寫過作品等等。
可是當(dāng)時覺得,這樣一個女子,她從容的表情,優(yōu)雅的舉止,應(yīng)該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他們碗里的那坨面在筷子上挑來挑去,絲毫未有入口的意思,我這才覺得自己的不文雅,于是,我開始慢慢地吃,一根面條,分成數(shù)十份。
這頓飯吃的我異常饑餓,以后的歲月中還有過這樣的感覺,但那次是因為我整整三天米水未進(jìn),餓到想隨便什么東西都能吃一大鍋的境界。
而此刻,我面對著一碗飯,卻不能夠肆意地對付,書里的話已經(jīng)不能打動我,我只是很認(rèn)真地看著碗里的面條,然后再慢慢感受它于我的饑餓和寒冷。
深秋的陽光,給屋外的房沿抹了一層亮色,可是瑪麗亞的屋子里依舊很冷,我的腿開始發(fā)麻,心底的哆嗦,沒發(fā)出聲響。
瑪麗亞并無添飯的意思。
好在我的老師口若懸河,他的口才讓他遺忘了身體的需求,她也附和著,笑著,感覺笑成一朵花,整個身體都張開,像陽光下的大波斯菊。
陽光正好的時候我們饑腸碌碌地行進(jìn)在大街上,老師說趕緊回家,咱煮一大鍋面吃去。
一鍋面真的讓我們吃了個精光,師母驚異地問,你們不是被人家請去吃飯了嗎?
老師笑道,吃得把我的腸子都勾起來了。
瑪麗亞打電話來,問路上可小心,吃的可好,歡迎下次光臨。老師把免聽鍵按下去,一時間屋子里回蕩著瑪麗亞溫柔而厚重的聲音。
我突然覺得她的虛偽,老師說你還小,以后會知道,每個人有他做人的標(biāo)準(zhǔn)和原則。喝著熱乎乎的湯,無限迷茫地點(diǎn)頭。
之后帶著一顆好動的心,東奔西跑,其間也去別人家作客,好惡好象都已不再重要,我也跟我的老師一樣,在饑餓的時候口若懸河,以精神的力量抗衡肉體的需求。
瑪麗亞不是圣母,她不可能普渡眾生,或許磨難曾使她傷失過生活的力量,或許饑荒讓她死里逃生,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十幾年的時光也已經(jīng)把她的容顏磨損無存,我能記住的也只是這個名字,和那一小碗漸漸冷卻的面條,而當(dāng)時與我吃面條的人,也已不知去向。她的信條和習(xí)慣或許就是那淺淺的一碗面條,白的,淡的,清的,只是年輕的我不懂罷了。
2
我的老師在我離開后,還專門到我的城市來探望過我一次,之后我們失去了音訊,這是我故意。
因為,我不能容忍自己愛上他。
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天之后,煮了一鍋面條,在無滋無味中咽下去,然后在淚水中告訴自己,我把我的愛情都咽到肚子里去了。它們在我的腸胃之中被消化,然后排泄無蹤。
不再吃面條,專揀一粒一粒的米,糙米,或者精米,香米,那些新鮮的米的氣息在未出鍋的時候洋溢著稻子的香味,勾起我無限的食欲。
可是我已經(jīng)不能吃很多了,只能是拳頭大的碗,一勺米。
這一年我日漸蒼老,老到不能吃的很飽,不能吃的很足,而后在鏡子中看著自己慢慢變粗變胖的身體和逐漸消瘦的臉龐。
那些橫的,豎的,斜的,深的,淺的皺紋,上了我的面,刻在我的心,我像一個正在風(fēng)干的茄子,失了充足的水份,把最美好的年華流失。
而愛情呢,那年遺漏在瓜洲渡口的愛呢?
多年后我在雜志上尋找著他的名字,甚至在認(rèn)識他的人中間拐彎抹角地打聽他的近況,可是,他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當(dāng)年他的工作單位,當(dāng)年他住的房子,還有他當(dāng)年他門口的二路電車,都已經(jīng)不再了。
我走在長長的街上,注視著這燈紅酒綠的夜晚,陌生的氣息一點(diǎn)一點(diǎn)包圍著我。
距離那個深秋,已經(jīng)整整15年過去了,15年前瑪麗亞的那碗雪白而冷靜的面條,還有那個一起吃面條的人卻深入到骨髓,某種意義上我就是那碗面,而他因為我的年少和單純而拒絕用她來暖自己的心房。
我知道他早已知道我愛他,他用隨意的口吻和舉動來敷衍我的年輕和不可能。
在小陽的房子里,我們一起聽門德爾松,聽巴赫,聽到動情處,他會閉上眼睛,用手在腿上打著拍子,而我會坐在陽光里,帶著光暈注視著他,陶醉,和忘乎所以的表情。
只有一次,他說我漂亮,穿行過灰暗的風(fēng),到達(dá)我冰冷的小屋,我解下圍巾的時候他說。
我的臉,因為他的夸耀而變得通紅,我把熱熱的一杯水捧給他,他的眼睛躲過我的眼神,射到深藍(lán)的窗簾上。
我給他下面條,熱騰騰的面條出鍋時,他說,你做的面真香……
于今想想,我或許對他,更多的是崇拜而非愛情,喜歡聽他娓娓的話語,喜歡看他自信的眼神,甚至喜歡他一截不完全的背影。可是我沒有想他占為已有,沒有想把他圈在我懷里,安慰他的冷暖。如此說來,我愛的不過是我自己的想象和對美好事物的關(guān)愛。
可是我卻如此耿耿于懷,對不能再見他,不能聽他的演講,不能用愛的心情感受他于我的快樂。而他應(yīng)該知道,我正被裝在生活的碗里,被筷子挑揀著,不知入誰的口,進(jìn)誰的腸。
3
后來千萬次地問自己,瑪麗亞為什么要把一截空曠的饑餓留給我呢?在我年輕茁壯的的生命里,是多么需要不停地被澆灌,不停地被充盈呀,可是吝嗇如她,只給了我一小碗的面條,讓我在長長的一生里,刻刻回味,其中的寓意。
而我愛的人,倒底是在那一次,那一個時辰,那一個地點(diǎn),他播下了饑餓的種子于我心,讓我在長長的一生里不停地想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應(yīng)付和驅(qū)除?留給我一個含蓄的背影,之后投入濤濤時光的甬道,在我想念的歌聲中,毫不猶豫地走遠(yuǎn)。
他早已經(jīng)遺忘,或許一直記得。
我的饑餓,日益繁盛,需要很多的食物來充填自己的腸胃,可是越是如此,那樣饑餓的感覺就愈強(qiáng),它從我剛剛放下碗就開始吞噬我的意志,教我用不停的咀嚼來排除思維中的寒冷。
我已經(jīng)長到瑪麗亞的年紀(jì),可是我不能象她那樣以一小碗面就能驅(qū)趕饑餓,我穿上長長的裙衫,戴金絲邊眼鏡,依舊不能夠把自己從饑餓和寒冷中拯救。
在那個深秋,為什么他們不能給我一個圓滿的自足,讓我有一些小小的歡樂和值得炫耀的東西?
站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用回憶來安慰自己,說,你也曾經(jīng)吃飽過,而非一直這樣。
學(xué)著像我的老師那樣,以文字來裝點(diǎn)自己的生命,用思考來解釋諸多的煩惱,然后在饑渴的感覺中,不斷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去尋找久遠(yuǎn)的甘泉,來滋潤干燥的生命。
生命像一棵孤獨(dú)的樹,一直在季節(jié)的風(fēng)中擺動著枝葉,盤根錯節(jié)的往事,已經(jīng)生長在墨色的樹干里了,而我的濕潤,剛剛在回首的眸中滴落。
月圓月缺,生命也在一些缺陷和不圓滿中走走停停,其實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沒有了疼痛和惋惜,只有一些感慨在偶然的記憶里縈繞。沒有他們的不給予,我就不會知道饑渴的滋味,沒有饑渴,我便不會苦苦追尋關(guān)于幸福的種種因果。
依舊饑渴,但不是對某個人,某件事,它們來自內(nèi)心的渴望,與所有的食物也無關(guān)。
關(guān)于未得到和已失去,已經(jīng)沒有將它們從新來過的機(jī)會和勇氣,所以我依舊向前走著,頻頻回頭,只為心動的時候,記得過去,曾經(jīng),還有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