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瓶
蘇楠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若思那張楞角分明的臉,指尖悄然地帶過他眼角的一滴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彪y道此時的若思真的傷心了嗎?為她,為這個家,還是為他自己?蘇楠看著眼前這個雄偉俊朗的男人,這個自己曾經(jīng)深愛過的男人,此時此刻竟像個孩子般無助。
她有點唏噓,轉(zhuǎn)身想逃開。
“不要啊……”她被他圈入了他的懷抱。
“百合花瓶!百合花瓶!百合花瓶!”
她明白他又想以他慣用的伎倆來軟化她,她也意識到,同樣的故事情節(jié)將會再次上演。于是,她幽幽地吐出一句話:“若思,花瓶摔破了,可以丟掉再買一個,心碎了,就沒得救了!
然后用力掙脫他的懷抱,飛奔出去。
“哐——”的一聲,門合上了。隔絕了里面和外間的世界。
戶外的冷空氣“嗖”地向她襲來,這才發(fā)現(xiàn)走時太急了,沒有穿外套,可她實在不想再回到那個讓她窒息的屋子,想想便豎起衣領(lǐng),把脖子縮進去,就這樣吧。
蘇楠擲躅在街頭,竟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幾年來,因為她一直心情郁悶,以前的女友很長時間都沒有聯(lián)絡(luò)了,況且她也不想去騷擾誰。
夜來了,黃昏已盡,一家家華麗的衣飾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華依然引人,卻是不屬于她的,她突然有一種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處的凄涼。
蘇楠毫無目標(biāo)地向前走著,一家裝修精巧的陶瓷店吸引了她。
柜臺的一個顯眼處,擺放著一個百合花瓶。顏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狀是模仿一株百合,細長的瓶頸,瓶嘴像盛開的百合花形裂開。瓶子光滑細潤,晶瑩潔凈。和家里原先的那個一模一樣,是她和若思熱戀時,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也是所有禮物當(dāng)中她最喜歡的一樣,可是……
蘇楠不禁全神貫注地沉溺在一片悲涼而雜亂的思緒中。
她和若思相遇的那一年,她才二十一歲,他二十七。
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女子那樣,她被他幽默的談吐,成熟的氣質(zhì)深深吸引著,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使她陷進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若思身邊的女人很多,在蘇楠面前也從不避諱這一點,甚至很早就告訴過她,他的至理名言是:不會因為一片樹葉的落地,而失落整個天空?墒潜粣矍闆_昏了頭的蘇楠,偏偏愛的就是他那分瀟灑和落拓不羈。
在若思眼里,雖然并不認為蘇楠是什么仙女下凡,但在他眼里,她純潔得干凈透明,出塵得獨一無二。于是,他娶了她。
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們相親相愛,完全沉浸在一片夢境似的歡愉里。百合花瓶就是他在那段時間里送給她的,她接過它的時候,是多么百感交集,那是他們情感相融的見證啊!
然而好景不長,漸漸地,他開始很晚回來,蘇楠以為他是工作忙,沒怎么在意,也不多問。后來他干脆經(jīng)常徹夜不歸,她開始有些怕了。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的襯衫上有很濃的香水味,而她是從不涂抹這種東西的。
她明白他不回家的原因了,蘇楠原本以為她可以不在乎這些,可是她做不到,她不可以容忍和別的女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
有一天晚上,她決定等若思回來,和他談?wù)劇r間一點一點地過去,當(dāng)墻上掛鐘的指針指向兩點零五分時,蘇楠聽見一陣窸窸窣窣地開門聲!班亍笨蛷d里的燈被掀亮了。若思這才看到蜷縮在沙發(fā)一角的蘇楠,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怎么還沒睡?”
“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你知道的,談生意嘛,總會有些應(yīng)酬的!
“若思,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還愛我嗎?”
“當(dāng)然,你是我何若思一生中最愛的女人!
“最愛的?但不是唯一的,是不是?”眼淚已經(jīng)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變得如此不可理喻。我給你買了最漂亮的衣服和首飾,讓你過上最優(yōu)越的生活,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他鎖緊了眉頭,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個分貝。
“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錢才嫁給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陪在我的身邊!
“我在外面拼了命賺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你想讓我跟你一樣,整天呆在家里寫那些無用的愛情故事嗎?這個社會是很現(xiàn)實的,傻瓜!”
“我傻?是!我傻得等你等到深夜兩點鐘,你卻一點都不顧及我的感受,整天在外面鬼混!
“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不會為一棵樹而放棄整片森林的,那么多女人當(dāng)中我只選了你做我的妻子,你該覺得很滿足很幸福了……”
蘇楠嘴唇泛白,憤怒得發(fā)抖,她不明白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何若思到哪兒去了?眼前的這個人怎么讓她如此陌生,怎么如此口無遮攔?于是,她在狂怒里,順手拿了一樣?xùn)|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xùn)|西落在地上,立即碎了。
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百合花瓶!一瞬間,兩個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百合花瓶,而是砸碎了的愛情!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沖出門,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
若思一走就是一個星期,蘇楠就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個星期。終于他又回來了,看到依然蜷縮在沙發(fā)上,一臉蒼白,一臉憔悴的她,心疼地把她擁到懷里,一連說著對不起,他們都流了許多淚,說了許多懊悔的話,彼此發(fā)誓不再吵架了。
可是,那個摔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任已經(jīng)破壞了。僅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的心中,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
“假如我們一有爭執(zhí)發(fā)生,對方只要說出‘百合花瓶’四個字,大家必須閉嘴不許再吵了!好嗎?”他說。
“一言為定!”她說。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第三次……沒過多久,他又變得很晚才回家,于是他們再次爭吵。起初,只要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說出“百合花瓶”,另一個就會馬上住了嘴,可是后來這四個字也不管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愿說出這四個字,似乎誰先說了就蘇楠依然感到很深的孤獨,她有時候覺得,一個家就像一場空洞的騙局,只有墻壁和屋里的陳設(shè)是真實的,牢靠的。正如那句近來很流行的話:婚姻就是愛情的墳?zāi)埂?/p>
她真的覺得自己很累很累了。
“小姐,您想要這個百合花瓶嗎?”店員看蘇楠一直盯著那個花瓶,忍不住地問。
“不,不要。謝謝!”
蘇楠走出店門,她甩甩頭,牽動了一下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她從街面的玻璃櫥窗上看到自己的笑,簡直比哭還難看。
旁邊的音像店似乎有意與她作對,恰在此時換上了羽泉的那首《世界末日》:“想笑,來偽裝掉下的眼淚,點點頭,承認自己會怕黑,我只求能借一點時間來陪你卻連同情都不給;想哭,來試探自己麻木了沒,全世界好像只有我疲憊……”
不知不覺中,蘇楠走進了一間名叫“O.com”的網(wǎng)吧。
她是有意識地想將自己卷入另一個虛擬的空間,然而,她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網(wǎng)絡(luò)其實是個更加虛假的世界,任何人都可以“處處留情”!皭邸边@么一個神圣的字眼,竟被調(diào)侃式的敲來敲去,有些新加入的網(wǎng)友一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我愛你”,她覺得很荒唐,也很無趣。
這時候,她突然瞥見旁邊的一臺電腦熒屏上,OICQ的好友名單中只有一個叫做“冷若霜”的名字。每次閃過的對話框里,都是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
蘇楠的目光又落向敲著鍵盤的那雙手,輕快而又稍顯興奮地發(fā)顫。順著那雙手,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相貌清秀的大男孩。
每次發(fā)出信息后,他總是緩緩吁出一口氣,然后身子微微后傾,眼光是那么深情柔和地盯著那個藍色衣裝的女孩圖象。一旦圖象閃動了,他便條件發(fā)射般地立起身子,神情又轉(zhuǎn)向?qū)W⒍鴪?zhí)著,渾然不覺旁邊坐著一個女人,正饒有興味地瞅著他。
蘇楠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這個男孩在“網(wǎng)戀”,而且陷得很深。
她原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專情的男人已如恐龍,絕種了。沒想到在這間網(wǎng)吧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末代恐龍。
或許身邊的這個人,并不能稱作男人,他離“男人”兩個字還很遠,充其量只不過是個男孩兒。在他身上,男人花心的天性還沒有顯露出來,他仍處在一個滿腦子浪漫和幻想念頭的年齡。
接著,她又去看了一場電影,劇情很老套,一個女孩愛上了一個花花公子,被他玩弄之后再被拋棄了,蘇楠看到這里的時候,覺得自己和這個女孩的經(jīng)歷有些相似,只不過她還沒被完全拋棄,她仍是若思名義上的妻子,這也是他最理直氣壯的地方。
想到這里,她覺得有點滑稽,不禁失聲笑了,引得周圍的人全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她這才想到看這類電影不應(yīng)該笑,掉眼淚才被別人認為是正常的。唉,這個世界!
后來女孩采取各種手段對那個男人實行報復(fù),結(jié)果他死在她的槍口下,她也自殺了。這是一個很普通很世俗的片子,不過女主人翁最后對那個男的所說的一段話讓蘇楠很震撼:“納蘭性德詞中說過:”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如今真悔多情!‘這就是你的寫照。你不是幾杯水,你只是一杯分成幾杯,一個女人一生只喝幾分之一杯水嗎?你錯了!
蘇楠就在這一剎那間頓悟了,若思愛的不是她,也不是其他女人,他愛的是他自己。她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她知道該怎么做了。
一個月后,蘇楠終于和若思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她另外租了一間只有十五平米的房子,在這么一間小斗室里,她依然孜孜不倦地寫著被若思稱作無用的小說,寫著那些曾經(jīng)讓她無限憧憬卻不再相信了的愛情故事。盡管日子過得很苦,但她覺得自己很充實。后來她撰寫的一本長篇小說《情歸何處》獲得年度最受歡迎小說獎,在鮮花和掌聲中,蘇楠落淚了,因為她終于尋到了那個一度丟失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