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幾點(diǎn)冷幽幽的星光穿出了云層，倨傲地掛在遼闊的蒼穹。

　　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黑夜像一張溫柔的毯子裹住芷芯微涼的身子，惟有面前的銀屏投射出一絲光亮。

　　剛做完了兩個幻燈片，頭往椅背上輕輕一靠，悠閑地欣賞著千千靜聽里傳出的舒緩而深情的音樂。

　　“想為你做件事，讓你更快樂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地球上，兩個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很愛很愛你，所以愿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地方飛去……”

　　歌者那纏綿悱惻的聲音看似無意地震顫著的思想，然則心海卻隨之洶涌澎湃……

　　因?yàn)�，芷芯想到了他�?/p>

　　曾幾何時，就在這樣的深夜，記憶中常常出現(xiàn)，他的影子。

　　芷芯和他的相識緣于一家取名為“傾聽夜色”的陶吧。陶吧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是很容易滋養(yǎng)愛情的。

　　那天，是什么時候，哦，對了，學(xué)校組織一個什么研討會，芷芯沒什么興趣就偷跑了出來。毫無目的地，一個人在大街上閑逛。是順子的那首《回家》把她整個地震住了，于是她著了魔似的進(jìn)了這家陶吧。芷芯是后來才知道它叫做“傾聽夜色”的。

　　芷芯在踏進(jìn)陶吧的一剎那，她便知道找對地方了�？拷稚系哪且幻媸欠屡f上海的歐式窗臺，一律垂掛著藏青色的窗簾。正中央是用天然的竹子很隨意地扎成的小桌子，四周悠蕩著一圈乳白色的藤條吊椅，很風(fēng)情的樣子。隨著吊椅悠蕩的還有那委婉動人的音樂，營造出幽雅浪漫的氛圍。芷芯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里。

　　芷芯點(diǎn)了一杯玫瑰花茶，就偎在靠窗的吊椅里，悠悠地蕩著，漫漫地品著，情趣與茶香就悄悄地?fù)u曳開來了……

　　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傾聽夜色”成了芷芯的樂園。逢到不上晚自修的時候，她都樂意將這段寂寞無聊的時光消磨在陶吧里。

　　每每輕輕推開那扇窄窄的門，就仿佛進(jìn)入了一個純粹溫情的空間。屋里墻上獨(dú)具匠心的裝飾，需要慢慢的看，說不出名字的畫儼如旁觀者，只是靜聽和陪伴，既使孤單的一個人也有被安慰的感覺。但是這里實(shí)際上更適合有伴，小小的親密空間，淡淡的音樂流淌，閑閑地說些什么或是什么也不說，都是相宜。

　　芷芯不禁環(huán)顧四周，有情侶在細(xì)聲呢喃，有圍坐小桌談生意的，也有三五個朋友一塊兒聊天的……她很自然地想到了一則櫥窗廣告：一個人品的是心情，兩個人品的是愛情，三個人品的是友情，盡心咖啡屋永遠(yuǎn)等待您的衷情。

　　這將是一種何樣心情的等待��？

　　小姐，來杯苦丁茶。一個渾厚磁性的嗓音擾亂了她的漸去漸遠(yuǎn)的思緒。

　　芷芯始終不明白，為什么當(dāng)初他會選擇她對面的位置，且是那么自然地就坐下了。事實(shí)上靠里間還有好幾個空位。

　　他朝她溫和地笑笑，像是見到了一個熟識的故友。她也禮貌地回視著他。很難看出他的年齡，她猜他大約是在30歲到40歲之間，芷芯對男人的年齡是很弱智的。但這絕對是一張不再年輕的臉，和她周圍男同學(xué)最大的區(qū)別，是他的眼睛里寫滿了經(jīng)歷和滄桑。他有著希臘式高聳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弧線形。芷芯也猜不出他的職業(yè)，但從他的氣質(zhì)判斷，她猜他大約是醫(yī)生，工程師之類的。

　　我坐這兒，你會不會覺得太唐突了？

　　噢，不會，請便。

　　這兒的確是個好位置。

　　你也這么覺得？

　　一直，我就特別喜歡靠窗坐的感覺……

　　隔著一扇玻璃窗，卻有著兩種不同的心情。外面的人看里面的人心無旁騖地品著茶，像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里面的人看著街上流動的人群，會不自覺地生出格外悠閑的感覺。

　　芷芯搶先把他接下來的話說了出來。

　　他給了芷芯一個欣喜的眼神，他欣喜這個女孩的悟性。

　　對，就是這種感覺。好象生活真的很奇妙，每天都在上演著新的不同的故事。

　　于是他向芷芯聊起了他的過去，他的故事。他的出生和成長就伴隨著悲劇性的色彩，在他六歲那年，父母終于結(jié)束了多年的爭吵，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他被判給了母親，父親每月付給他一定的生活費(fèi)。后來父親再婚了，母親也嫁了人，他住進(jìn)了所謂的新家里，卻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再后來母親過逝了，繼父又娶了新老婆，他成了那個家不折不扣的“客人”。于是他去找父親，見到是卻是父親一臉的無奈和那個女人兇狠的叫罵。從父親家走出來，他感到自己真的是無家可歸了，那年，他才十五歲。

　　那么，后來呢？芷芯問。她已經(jīng)走進(jìn)他的故事里去了，對他所說的一切感到新鮮而又陌生。她自小就是在爸爸媽媽的懷抱里長大的，享受著他們的悉心關(guān)懷和百般呵護(hù)。

　　后來一家車行的老板看我可憐，收留了我。白天我跟著師傅學(xué)修車，晚上就躲在小房里看書自學(xué)，我知道只能靠自己才有出頭的一天。終于，我只用兩年時間就自學(xué)完了高中的全部課程，考取了這座城市的醫(yī)學(xué)院。那兩年日子過得很苦，但我覺得很充實(shí)。車行上上下下都很關(guān)心我，鼓勵我，我常常覺得，車行才更像我的家，因?yàn)槟莻�大家庭讓我感覺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jià)值，它給了我以前十五年里都不曾有過的歡笑和幸福……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遙遠(yuǎn)的地方，像要回歸些什么。芷芯的眼睛里早已淚光瑩瑩。她從未在其他人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情緒化，然，卻為著這一份真摯的感動……

　　這以后的漫長人生里，我總在尋找著這種家的感覺。

　　你沒成家嗎？芷芯忍不住地問，問過又覺得有些尷尬。

　　我談過幾次戀愛，可每次一到要結(jié)婚就吹了。我始終無法擺脫小時侯父母給我的陰影。

　　你應(yīng)該振作起來。你絕對可以找到一個真正愛你、關(guān)心你的人，相信我。

　　謝謝你。但愿生活就如同苦丁茶，入口苦澀，回味甘甜。

　　…………

　　其實(shí)那天晚上他們并沒有談這么多，這些都是后來他們零零碎碎談的。

　　隨后的日子里，芷芯偎在吊椅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喝玫瑰花茶時，心中有了一種期待，這種若有所待如初冬的薄霧一樣淡淡的。他總能如期而至，坐在芷芯對面的吊椅里喝苦丁茶。他們一起隨心所欲地聊著天，一起玩陶泥，一起下跳棋……

　　芷芯特別喜歡當(dāng)冰冰軟軟的泥巴從她修長的指間自由進(jìn)出而生的快感，她覺得沒有比玩陶泥更快樂更自在的活動了。他也特喜歡拉坯，但不像芷芯僅僅陷于那份沉醉的感覺，他則更專心致志地去干著手里的活兒。

　　但他也有走神的時候。有一次芷芯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正用一種很癡迷的眼光凝視著她，倏地一下臉就紅了，她慌忙低下頭去。

　　他們的感情也就在這一個眼神，一紅臉的微妙狀態(tài)下逐漸彌和深厚起來。

　　可是不多久，他便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正如他突然地闖進(jìn)來，卻又突然地走掉了。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芷芯二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他為她包下了整間陶吧，還請來了樂隊(duì)伴奏，在搖曳的燭光下，他和她共進(jìn)了晚餐。芷芯就覺得那晚他說的話怪怪的。

　　以后你會常常想起我嗎？他說。

　　當(dāng)然。你怎么突然這么問？

　　噢，丫頭，答應(yīng)我，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今天怎么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我也會好好照顧你，我們都會好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唉……他的嘆氣聲讓芷芯感到一絲的不安。她怎會知道，這一晚過后，她跟他便是永別。

　　再去陶吧的時候，小姐交給芷芯一個做工精致的陶瓷制品和一張小紙條。

　　芷芯展開紙條——

　　丫頭：請?jiān)试S我再一次這么稱呼你，因?yàn)檫@樣總會讓感覺一種特別的親切感。當(dāng)你看到這張紙條的時候，我也許已經(jīng)踏上了去往另一個城市的旅途。

　　你是一個非常純潔善良的好女孩，在你的身上，我尋找到了人性中的美好。正是這份美好讓我決定不再去憎恨，也不再去逃避。

　　但是我跟你，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你20，我38，我們之間相隔十八年，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們之間有著一段好遙遠(yuǎn)的距離，一個好漫長的跨越。我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還太年輕，年輕得還未能分清楚夢想和現(xiàn)實(shí)的落差，我必須在你還沒完全陷入這份情感的時候，就退出這個圈子。原諒我……

　　非常感謝你幾個月來給我的關(guān)心和安慰，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是我一生當(dāng)中最最快樂也最最難忘的時光，這份回憶將陪伴我，直到永恒。

　　一個你生命中的過客

　　芷芯有些茫然，一時間沒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等明白過來時她飛快地逃離了陶吧。其實(shí)她只是想離開那個浪漫典雅的環(huán)境，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樣一個人，跟怎樣一件事。

　　“很愛很愛你，所以愿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地方飛去……”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再次聽到這首劉若英的《很愛很愛你》，芷芯能夠很深刻地體會到詞作者的初衷和歌詞背后溫婉傷感的情緒。

　　回憶是寂寞的沙漏，將曾經(jīng)的失望和黯然沉淀下來，剩余的，是釋然和希望。天上的月亮很客氣地圓著，空氣中仿佛有種緣于天堂的靜謐在緩緩流淌。

　　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