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方
說起1983年,我還記得它婆娑的陽光,在瑞金路的黑色柏油路面上起舞的樣子。那一年我大學畢業(yè)了,我開始翻譯一本美國的幻想小說:《小老鼠斯圖亞特》。這還是陳伯吹先生為我改的書名,原著的名字叫《斯圖亞特?利特爾》,是E.B.懷特用的書名。上一代人大多能用圓珠筆寫一手圓潤方正的小楷字,陳先生就是這樣,他為我翻譯的書寫了序,附在我的一疊翻譯稿前面。那時我不懂得將他的手稿保留下來,將抄件給出版社,我就將他的序這樣輕易地一起寄走了。
在陳先生家用書櫥攔出來的客廳里,我們倆坐在小圓桌的兩側(cè),庭院里陽光明亮,使得底樓回廊后面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幽暗?蛷d里有股老房子里的老人房間的氣味,一種沉重的,微微刺鼻的,但并不難聞的氣味。桌上除了我抄在稿紙上的譯文以外,還有一只打開的洋鐵皮糖盒,里面有一些什錦太妃糖,是師母招待客人用的。那時我剛剛畢業(yè),在兒童雜志當譯文編輯,自己也開始學習翻譯。開始得很好,第一個翻譯的作品,是我至今喜歡的美國作家E.B.懷特的兒童小說。我的學士論文里曾提到過這部小說的片段,當時我只能讀到它的片段。那是八十年代初,在民間能找到的英文書只有狄更斯,和蘭姆兄弟翻譯的安徒生童話。等我到了中國福利會,在閱覽室的褐色木架子上看到這本書淺綠色的封面,我走過去,將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伏在上面,那愉快的心情是如此新鮮,如此純粹。以后再愉快,也沒有這樣了。它像煙花一樣,放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那時我還沒有開始寫作。懵懂之間,我做了件對我來說受益無窮的事情:自己寫作前的熱身,是一次對E.B.懷特的翻譯。年輕的我,日日與那個優(yōu)美的故事纏綿,用一個一個中文詞,將那個故事再說一遍。這種學習,大約與抄一遍自己喜歡的書的過程相同,也許還更加主動。一個紐約小鼠的生活,小老鼠與小鳥懸而未決的愛情,中央公園的水池的波濤,這個清爽深情的故事,成為我寫作開始的那一年的最明亮的燈。后來,這個故事成為一個故地,二十年的寫作,差不多就是我的一生,彷徨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回去那里,就像心情太差的時候,出嫁的女人總是想到娘家一樣。
1996年在紐約,我?guī)е业暮⒆釉谥醒牍珗@里的水池前坐下,夏日黃昏,水邊一片清亮,我孩子的睡前故事就是《小老鼠斯圖亞特》,我和她,即使第一次來到這里,也都像回到娘家。那一年,陳先生在去郵局的路上跌了一跤,住了院,后來,吞咽困難,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插著鼻飼管。我去探病,只見到他肝膽俱裂地大力擺頭,不肯要鼻飼,師母在一邊拉著他的手。給他看病的醫(yī)生也曾是我父親的床位醫(yī)生,他說,醫(yī)生醫(yī)治病人,如同瞎子行夜路,那種心有余而力不足后產(chǎn)生的僥幸心情,外人不能體會。我們站在病區(qū)的窗邊說這話,下面是車水馬龍的延安路高架,不知為什么我卻想起了中央公園里那個清波粼滟的水池,小老鼠在那上面駕駛一條模型帆船,穿著水手服,結(jié)著三角巾,就像在中央公園里劃船的水手一樣。我看不得陳先生這樣痛苦,將他想象成了斯圖亞特。醫(yī)生也許知道我怕,所以才拿他的無奈來分享。他不愿意我們將自己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在1883年的春天,翻譯完這本書以后,我的生活也開始發(fā)芽,我生命中的故事也像小鼠開著他的流線型微型小汽車模型,向小鳥飛去的北方追尋那樣,開始了旅途:那一年我愛上了我的大學同學,后來,他成為我的丈夫。那一年我開始寫作,后來我成為一個作家。在一個氣候柔和的春夏,我和陳先生一起在金山參加筆會,夜間電視里播放了可怕的消息。我跑到陳先生房間里,幾乎說不成話。他站在燈光黯淡的房間中間,像一根岸邊栓纜繩的鐵柱那樣接受我的纜繩的依靠。他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人民會記住的。他從來是個小心翼翼的舊知識分子,從來都是用穿長衫的一絲不茍來穿卡嘰布中山裝。在那個晚上,我才看到了他久經(jīng)沙場的自律。我這才知道,他是如此的潔凈清淡。
當年的譯文,一本薄薄的小書,扉頁的紙張已經(jīng)泛出了銹漬,陳先生已經(jīng)作古經(jīng)年。當年那間天光幽暗的小客廳,已經(jīng)成了一家賣ARTDECO家具的古董店。我還是常經(jīng)過那里,有時我走進去,徘徊在那些深棕色家具之間,我只是想聞一聞老宅子里特有的沉甸甸的氣味,那是陳先生家客廳的氣味。這老宅子里,只有我的記憶和這氣味,是原來的。我住在美國中部的平原上,遇到大雪的冬天,或者經(jīng)過農(nóng)場,看到棕紅色的木板牲口棚,都想起E.B.懷特。以至于后來到了緬因州,倒不肯認同。公路上見到牲口棚總是停車去拜訪,去每個牲口棚,總?cè)フ医锹淅锏闹┲刖W(wǎng)。心中也祈禱過,蜘蛛啊,你織一個“陳丹燕是個好人”吧。在我心里,漸漸把陳先生與E.B.懷特混淆在一起了。那個混合了自律和優(yōu)美文學世界的形象,就是我心中純正的作家。
二十年以后,《小老鼠斯圖亞特》的原書被人借去以后,弄丟了,再也沒有了,但一個讀者熱心地為我在亞馬遜書店買到了E.B.懷特的散文集。二十一年后,我自己在芝加哥的一家舊書店里找到了1973年出版的《斯圖亞特?利特爾》,我從書架里抽出這本淺綠封面的書,將自己的手小心翼翼覆蓋在上面,好像覆蓋在我的年輕時代上面。那家舊書店在維克公園旁邊的街上,離波伏瓦的美國情人的故居不遠,在芝加哥時,我老是到那一帶散步。那家書店輕輕播放著男人唱的小曲,好像是在吟詩一樣。我不再有年輕時代的單純,但我又找到了一本《斯圖亞特?利特爾》。
2004年十月的一個下午,我在那家舊書店書架之間,靠著書架坐下去,坐在舊地板上,翻開那本書!爱敻ダ锏吕锟薈.利特爾太太的二兒子出世,每個人都注意到這孩子不比一只小老鼠大多少,事實上,這孩子徹頭徹尾像只小老鼠!边@是這本書的第一句句子。四周是一團甜蜜的安謐,重重的,如同一塊暖融融的高麗打糕。這故事動人的哀傷與溫情,以及令人微笑的親切,都好好地保留在那里,如同在《創(chuàng)世紀》那一章中才會出現(xiàn)的奇跡,這奇跡在我心中的回憶之水上運行。E.B.懷特去世了,陳先生也去世了,但這并不能損傷到我心中世界的完整,他們在那里是永生的。
因為有了自己的悲歡離合,我成了一個可以說“二十年以前”這樣的話的人。這在翻譯《小老鼠斯圖亞特》的時候,是不能想象的。那時,我可是一個實習譯文編輯,緊握的雙手里細細布滿著緊張的手汗。現(xiàn)在我的手心已經(jīng)干了。但卻還是懷念能讓我手心出汗的人和事,還有那時的自己。那時,就像故事的最后一段里寫的一樣:“太陽正在他的右面爬上山坡。他往前方凝視,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遼闊的大地。道路看來是漫長的,但天空是明亮的。不知什么緣故,他總覺得他走的方向是正確的。”謝天謝地,在芝加哥的舊書店里,握著失而復得的、書頁泛黃的小書,向柜臺走去。這本書只賣三塊錢。我站在一個男人溫和的歌聲里數(shù)出三塊錢,想:謝天謝地,在我那么年輕懵懂的時候,遇到了E.B.懷特,遇到了陳先生,就像斯圖亞特向北方而去的時候那樣,沒走錯路。
這世上再沒有什么,比在人到中年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此生竟按照自己的心愿一路走來更令人安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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