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美容
似乎已經(jīng)失傳了,那種坊間美容。遙遠(yuǎn)的記憶里只留下一則謎語:“兩個大姐對面弄,弄得灰塵四處蹦,一個啊喲,一個叫莫動!”
猜出來了嗎?絞臉。
絞臉,雖說是坊間特有的美容,可不是人人做得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絞臉往往等同于女孩與少女時代告別,所以又叫“開臉”。而再婚,就省卻了這道程序。杏花春雨的二月,龍?zhí)ь^,坊間人愛討吉利,嫁女娶媳,忙著呢!再就是臘月里,年的氣息在空中彌漫著,隨手抓把空氣都是喜孜孜的。過了年就長了一歲,該把伢子的親事辦了。該辦了!大人們這樣說。于是,家里家外開始忙碌起來。
母親是鎮(zhèn)子上心靈手巧的人,善絞臉。常常是在晴好的上午,嬸子背后跟著一位打扮入時的姑娘,怯怯的,粉紅的腮上鍍著難以掩飾的笑,披著一片紅霞就邁進(jìn)我家門檻。
不等嬸子發(fā)話,母親便一邊祝福,一邊讓座、泡茶。這時,嬸子就笑笑地打開包袱,掏出四只染得紅彤彤的喜蛋,兩條花手絹,還有一包糖果遞我。母親一邊客氣地讓著,一邊迅速地拿出一盒白玫瑰牌香粉,一根長長的紅絲線。
后園的光線那天格外的明媚。姑娘就端坐在母親對面的竹椅上,拘謹(jǐn),不安,卻仍然是笑。香粉也就在這時恰到好處地?fù)淞艘荒。母親一邊夸姑娘生的俊俏,皮膚嫩,水色好,是婆家前世修的,一邊迅速地將那絲線挽成“8”字狀,用牙咬緊線的一頭,柔柔的絲線隨著母親雙手的開合,就游走在姑娘粉嫩的臉上。發(fā)際,腮幫,下頜,凡長有細(xì)細(xì)絨毛的地方,都被母親耕耘一遍。修眉是技術(shù)活,修得不好就弄巧成拙。這時母親屏聲靜氣,仿佛在成就一幅作品,直到她認(rèn)為滿意了才松一口氣。后來我才明白,絞臉,并非僅僅讓新人面目煥然之舉,而是結(jié)婚當(dāng)日女孩變女人的一道不可或缺的程序。
小芹姐也要嫁人了。她來找媽媽絞臉,我死活不讓。我知道,女孩一旦絞臉,就意味著離開家。小芹姐對我最好,上學(xué)放學(xué)處處關(guān)照我,還帶我去湖灘上挖野菜,她的口袋里常裝著炒得香香的蠶豆,滿把滿把地送我。我不讓小芹姐絞臉,拽著她的衣裳緊緊不放。后來,小芹姐在我耳朵上輕輕說了一句,我高興得又蹦又跳地跑了。母親后來問我芹姐姐到底說了什么?我說,芹姐姐說要帶我坐花轎喝喜酒。母親聽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芹姐姐那天走時沒有花轎,是跟著個又老又丑的駝背男人走的。芹姐姐母親是個啞巴,姊妹三個,家里養(yǎng)不活她們,懂事的芹姐姐就把自己嫁了。那年,她剛16歲。
從來,母親絞臉都喜氣洋洋,唯獨(dú)給大姐絞臉時她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大姐5歲時恰逢土改,固執(zhí)己見的祖父像牽著一只山羊一樣把大姐牽回了農(nóng)村老家。一輩子沒有土地,一輩子給地主當(dāng)牛做馬窮怕了的人,忽然有一天翻身了,土地也跟著革命了!面對眼前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一個視土地為命的人,其心情可想而知?删鸵驗樽娓傅倪@一舉動,就因為那一紙戶口,從此決定了大姐一生的命運(yùn)。那天,母親在流淚,大姐在流淚,我也在流淚。大姐的臉是在淚水的浸泡下完成了儀式。那不是美容。絕對不是!
大姐出嫁以后,母親再也沒有為別人絞臉。她說,我一拿起絲線就想起大姐,想起大姐就要流淚。母親的心,兒子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