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骨竹林
是眼前這片竹林嗎?是河南修武白老崖下的這片竹林嗎?你活了一千八百多歲,為何還這么矮?這么瘦?這么翠?薄霧在你的身上飄蕩,那是嵇康《廣陵散》的樂章嗎?是劉伶醉眠的夢鄉(xiāng)嗎?我不敢驚醒塵封千年的往事,你卻化作一縷青煙,繚繞這片竹林……
山濤走了,王戎走了,阮咸走了……都走吧,有你一個嵇康,竹林便不會疏黃。你愛這片竹林,竹林也擁抱著你呀!不,你就是竹林中那一管青青勁竹,扎根于斯,一長便長了幾千年,還那么蓬蓬勃勃。
你是奚家子弟,雖無法選擇地跟著避禍的先人改了姓,你卻仁者無畏。是啊,你畢竟是一竿竹子,渾身長著硬朗朗的骨節(jié),只能折不彎的。于是,當(dāng)你的好友山濤請你去做吏部侍郎的時候,你憤然揮毫,寫下痛斥齷齪官場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當(dāng)你的好友呂安被陷害時,你挺身而出為其作證,坦然面對牢獄之災(zāi);當(dāng)司馬昭加害你的時候,你神態(tài)自若,撫琴引頸——呵,好一位錚錚鐵骨的硬竹!
你娶魏宗室公主為妻,官至中散大夫,親善百姓,親近自然,沒有權(quán)貴的俗霸!把谬S臥聽瀟瀟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你就是衙齋瀟瀟之竹。哪怕是地位極低下的民間女子,你也在人格上尊重她。你這支竹子可以點綴讀書生的窗影,可以杖點百姓走過的山路,但你絕不做權(quán)貴的竹椅,不做司馬昭用以射帝王之位的御用之弓。你就是要讓權(quán)臣鐘會酸溜溜來灰溜溜走;你就是要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你辭官歸隱,怡養(yǎng)天性,飲酒撫琴,笑傲俗世——呵,好一位筋骨至善的韌竹!
你縱歌,狂飲,清談,“越名教而任自然”。人們只看到你驚世駭俗的狂放不羈,誰知你心頭之痛,人間至情?你和阮籍一樣,都是至孝之人,母親去世,“幾至毀瘠骨立,殆至滅性”。臨斬之前,你在獄中寫下《戒子篇》,對兒子千叮嚀萬囑托,教兒子待人接物,為人處世,細(xì)致入微,又情真意切,與自己的平時行世判若兩人——這恐怕才是內(nèi)在的真正的嵇康!——呵,好一位青翠至性的美竹!
你是那么風(fēng)流灑脫,才華橫溢。你追求人格完美,個性張揚。你注定不會委屈你的天性。你追求清新自然,格高韻遠(yuǎn)。你把美的外殼全部拋下,只拿走美的精髓,幻化成清玄之美,成了青青竹影,淡淡青煙。這種美如青山蕩漾水上,千百年來你一直蕩漾在文化人的心頭。司馬昭是你的天敵,也是你的天助。他成就了你40英年的永恒,也造就了《廣陵散》的魅力——維娜斯因斷臂而美倒世人,《廣陵散》因絕響而回蕩時空——呵,好一位搖曳空靈的秀竹!
你是鑄成景德鎮(zhèn)燒郎紅的那一位嗎?你跳進竹林青青的火海,便鑄成了一種精品文化。月朗星稀,清風(fēng)拂竹,蕭蕭竹音傳來,是你在譏笑軟骨頭向秀連同他的《思舊賦》嗎?別人的同情,親友的悲傷,對你這位文化巨人真是算不了什么了?鬃踊盍似呤龤q,莊子活了八十四歲,而你僅僅四十歲便死于非命。但是,你的文化壽命不會比儒、道兩家短在哪里!真為你驕傲呵,要知道,儒、道、佛都有統(tǒng)治者的幫襯才活到了今天,而你,他們是想方設(shè)法打壓的,可你卻自然地活下來——就讓我斗膽給你取個名子,叫做“竹家”吧!
你把儒、道兩家丟進你的酒杯里,暢飲下去,用心釀造。你不會像老聃那樣明哲保身,對“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之說嗤之以鼻;你不會像孔子那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窮則獨善其身”。你固守你的人生理想,卻又讓生命之花盡情綻放!
竹家文化是文化人的文化。真正的文化人也必定是竹家。為你驕傲呵,你看到了嗎?在你的身后有那么多文化人風(fēng)塵仆仆地追隨你而來,看,李白,魯迅,聞一多,朱自清……你引領(lǐng)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和當(dāng)今的文化變革,80后、90后雖數(shù)典忘祖,而你卻含笑不語,頷首寬容。
你看到了我們常常忽略的東西——他們院中的秀竹和案上的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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