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正越來越廣泛地走入人們的生活。打開電視，常常就能看到有關旅游的新聞。多是好消息：各景點接待游客的能力越來越強了，服務越來越好了；今年的旅游人數(shù)比上一年又增加了多少，旅游收入也增加了多少。這都留不下深刻印象，過耳不忘的倒是一個談論黃金周旅游的節(jié)目里，一個男人說過的話。他說，他再也不會在黃金周出游了。在一年五一的時候，他曾帶孩子特意奔波到北京動物園，想去看看在其他地方難得見到的珍稀動物，結果是，從進園到出園，除了擠成疙瘩的人，大多數(shù)動物都沒看到。聽著這話，我不由就笑了。

　　我在蘇州園林的經(jīng)歷，就像他逛北京動物園的遭遇。排隊買票時就有點猶豫，因為看人太多了。主要的是各種旅行團，導游都忙得頭上冒汗，忙著數(shù)人頭，把自己的人列成隊朝園林里送。

　　心里算是已有準備，進得園來，仍然倒吸一口氣。園子里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洪水猛獸一般，把整個園子都淹在人潮里。一條裝飾出來的回環(huán)曲折的短短幾十米的花廊上，有不少于十個人在同時拍照，為搶鏡頭，常常得把過往的游客先攔一下。這里剛站下，那邊馬上就有人喊：“讓一讓，讓一讓！”一間小小的雕梁畫棟的房子，洞開的門里出出進進的人流不斷。屋子里還總是滿滿當當?shù)�，同時有兩個旅行團擠在里邊。導游一人一個小喇叭，一樣缺少抑揚頓挫的機械的聲音，在講解這間房子的來歷和功用……這樣擠擠挨挨隨著人流四下轉(zhuǎn)一遍，熱熱鬧鬧中只覺得茫然。一座園子，無法望到它的整體，也無法欣賞它的局部，對它的印象，倒比不見它時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更模糊。當時就想：不來了，再也不出來了，還不如盤腿坐在家里看電視里的風光片，那倒是美輪美奐。

　　可旅游就是這么一件惱人的事，無奈也罷，賭氣也罷，無論怎樣想舍下它，都難堅持到最后。還是不得不愛它，盡管每次愛到最后，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一廂情愿。有時候，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突然就覺得道路、房屋、樹木都換了一副面孔，不再親切，不再溫和，只剩了單調(diào)和郁悶。而心已穿過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飛到遼闊的遠方。忽略了曾經(jīng)有過的失落和失望，只想山是青綠的山，水是澄清的水，城市是文明而美麗的城市，恨不能立刻徜徉其間。然后再一次由親眼所見，把美麗的理想化成差距很大的現(xiàn)實。

　　曾經(jīng)去南京，去秦淮河，特意選了傍晚。以前雖未來過，但讀過太多在關它的文學作品，它的名字如雷貫耳，已在頭腦中形成深刻的這樣的印象：漿聲、燈影、裊娜斷續(xù)的歌聲，浮華里帶著些浪漫，象征著頹廢卻不失情調(diào)的一種生活。

　　真切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秦淮河卻讓人疑惑：到處是鬧哄哄的游客，參加了旅游團的，頭上戴著各種小帽，以示區(qū)別，導游手里晃著不同的小旗；河岸不遠處有一排排小吃攤，招攬顧客的服務員拍著手大聲吆喝，盛食物的一律是白色的快餐塑料飯盒；漿聲根本聽不到；燈光倒是有了，但不是掛在船上、朦朦朧朧晃蕩著引人遐思的燈籠，而是秦淮河岸邊醒目的霓虹燈廣告；靠岸的游船上倒沒有看到燈光，因為沒有再懸掛燈籠，船夫模糊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是疲憊和欲望。

　　失落和失望又來了，但還是穿行于亂哄哄的游人中，竭力尋找它那“晃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風韻。找不到，沒有想要的那種感覺。原來風景也如歷史，會被掩埋于它特有的時間和環(huán)境之中。透過時間的長河，可以影影綽綽望見它盛時的迷人風姿，卻不可能再欣賞它的容顏。

　　去過之后還想再去，真正惦念著的地方不多，西湖可算一處。游客當然也很多，但它足夠開闊，完全可以把洶涌的游客納為它景色的一部分，那種喧囂和熱鬧不太容易讓人覺得煩心。

　　找一張柳蔭下面的長椅，坐下來，靜靜地看碧波蕩漾的西湖水，看綠意蔥蘢的湖心三島，看夕照山上重又聳立起來的雷峰新塔……真是美景！心情會越來越滋潤、越來越舒展。

　　坐乏了，可以到西湖邊上的林子里走走。茂密的林子，樹林都茁壯而高大，樹冠相連，遮天蔽日。這里游客很少，很安靜，靜得能聽到各種鳥鳴。同相距不遠的西湖相比，這里簡直可算是原始之地。

　　遠遠地，可以看到一座別致的拱橋，后邊襯著新修起的雷峰塔。游客至此大多拍照留念，排著隊，一個照完換一個，再換一個。又看到一隊隊游客擦著樹林子走過去，極少有人進來，沒人把這樹林也當成一處景點，自己可能在其中心情留戀。

　　最多想起的，是南方城鎮(zhèn)寧靜、古老的陌生小巷。只身穿行其中，兩旁是樸素、大方的白墻黑瓦的房舍，墻角有蒼綠、潤澤的苔蘚，空氣濕漉漉的，帶著淡淡的溫暖。慢慢走在墁地的石板上，有悶悶的回響，響聲微小而沉遠，帶著一種惦念。突然就感到，這惦念里凝結著鄉(xiāng)愁，覺得自己上世是江南的一株植物，在不知哪個角落里，燦燦爛爛開著一身絢麗的花。也明白了，為什么對江南有著太多的偏愛，多次出游，走來走去，多是走到秀麗的江南，是上世的心還牽牽絆絆系著今生的腳步。

　　偶爾，倘開的門洞里會有安詳?shù)刈�著慢慢剝青豆的老人，靜悄悄的，像是無聲電影的畫面，看了，油然而生懷舊之情。

　　驚喜地發(fā)現(xiàn)過一個在自家門前賣老虎頭鞋的老太太，邊做邊賣，做好的鞋子都整整齊齊放在她面前的一個小籮筐里，每雙都用線連結在一起，絕對不會亂。顏色鮮艷、模樣喜氣洋洋的老虎頭鞋，可以代表送給小孩的、所有能想到的美好祝愿。我蹲下來，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看老太太穿針引線。老太太忙里偷閑瞅我一眼，并沒有笑，臉上卻帶著笑意，不說話，不催著我買她的東西。當然舍不得這么可愛的老虎頭鞋，挑了兩雙。老太太開的價錢很公道，我想都沒想要討價還價，彼此都滿心歡喜。這樣的情景，每回想起來都覺得美好，受著感動。

　　還在一個小鎮(zhèn)留戀過半日。那里有很美的風景。慶幸它還不出名，沒有什么游客，美得原始而自然。有一條河從鎮(zhèn)邊流過，堤岸上有粗可合抱、高可參天的槐樹、柳樹。問當?shù)氐睦先�，說那河是京杭大運河，千百年來，有不止一個皇帝下江南都曾走過的，并肯定地說堤岸上是“隋槐唐柳”。我在一棵柳樹下席地而坐，看滿眼的風景，看河上千帆過盡。有風，迎面而來，浩浩蕩蕩，連綿不絕，卻是敦厚的，并不猛烈。這風是從遠古吹過來的吧？還要吹到將來去吧？突然間特別動情。長風過，已不知吹過幾代人，而那一刻，天地間有我！

　　只可惜，這些感動的細節(jié)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我來說，旅游最大的妙處是可以改變心境，讓疲乏的心情透口氣。游了一趟回來，再看身邊的環(huán)境，不單調(diào)了，也不郁悶了，房屋很整齊，道路很寬敞，樹木也都挺拔成蔭。原來一切都還不錯。

　　就這樣，再到煩悶之時，再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