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陣雨，今晨風(fēng)停雨止。盡管云彩滿天，但已是霞光萬丈，魚鱗般的云隙之間已露出了天的蔚藍來。陽光光臨的白云，背陰的烏云，還有被陽光染成胭脂色的彩云，這是六月美麗鄉(xiāng)村的天空。遠處的山腳下，有一條白紗似的晨靄還沒有散去，仿佛仙女的飄帶系在山腰，不知是仙女在枕著青山酣睡，還是仙女為留戀鄉(xiāng)村風(fēng)光，故意留下飄帶，將它系在山腰作為記號。青山白靄，多像一對戀人在相擁而坐，就這樣靜靜地欣賞鄉(xiāng)村的景色，直到天荒地老，�？菔癄�。野曠天低樹，田野里疏疏落落散布著一些雜樹，沒有風(fēng)，樹靜靜地站立著，象農(nóng)民在守衛(wèi)著自己的莊稼。六月美麗的鄉(xiāng)村，安詳寧靜。就在我被這眼前美麗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所陶醉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我眼前的草路上浮現(xiàn)出來……

　　去年的今天，你一定也在欣賞故鄉(xiāng)六月美麗的鄉(xiāng)村，一定還蹣跚在鄉(xiāng)間的草路上，盡管腰板沒有以前直了，佝僂的身姿不算美，但也沒有絲毫影響鄉(xiāng)村的美麗。只要你在，你就注定成了人們眼中的風(fēng)景。其實鄉(xiāng)民們都很善良，并沒有嫌棄你，反而希望你與六月的鄉(xiāng)村永遠融為一體，希望你永遠成為風(fēng)景中的一部分。六月的鄉(xiāng)村，美麗的田野，即將收獲豐收和栽插希望的季節(jié)都離不開你，這可是他們最真實的想法呀。你每走一步，他們都在暗暗為你揪心，為你心痛。

　　其實，你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你都要忍受走路的震蕩對傷口的撕扯，但你仍然咬牙堅持，因為你放心不下這些需要照看的莊稼呀，她們就象是你的孩子，她們離不了你的照看呀，你也離不了她們的慰籍呀。從一條田埂上的草路走到另一條田埂上的草路，你第一次覺得這路怎么這么長。你在這些草路上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對它們的熟悉程度不亞于對自己身體部位的了解。但你還是每天在晨昏時刻繞自家的承包田走一遭。終于有一天，你從鄉(xiāng)間的草路上消失了，你傷口復(fù)發(fā)，倒在病床上，最終你化作了一道青煙，飄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人們的視野中又多了一朵云彩，一朵帶雨的云彩，常常在夜晚暗自哭泣淚灑大地的云……

　　你傻呀不傻你，剛剛做完食道癌的手術(shù)，我曾見過這種手術(shù)，刀口差不多都有一尺多長，從前胸到后背，看了就讓人心寒，沒到一個月，你怎么就不躺在床上休息呢，怎么就忍不住要去照看承包田里的莊稼呢？是你身體重要還是莊稼重要？

　　你傻呀不傻你，稻子能值幾個錢，村里現(xiàn)在好多人都拋荒進城打工去了，只有你把它當(dāng)作一回事，當(dāng)作命根子來對待，當(dāng)作孩子來伺候，當(dāng)作父母來供養(yǎng)。

　　你傻呀不傻你，你這么辛勤勞作，積極耕耘，也沒見你哪年被評上勞模啊。你真傻不啦嘰的，糧食危機關(guān)你屁事，就算你多收三五斗，又能解決了世界糧食危機啦，這是“食肉者謀之”的事情啊。

　　作為平頭百姓的你，一生累下來了，什么都沒有。老婆沒有，對吧？一男半女沒有，對吧。一生辛勞，用命換來的一疊鈔票，一場手術(shù)就一筆勾銷了，對吧？命可換來鈔票，鈔票能換來命嗎？你心里也沒底，對吧？。再不關(guān)注一下自己的命，還能有什么？傻呀，你呀。我還能說你什么好呢。

　　去年的五一，我回去給父親做71歲大壽，我見到了你，當(dāng)時你還沒有手術(shù)，但身體明顯消瘦，黝黑的臉上皺紋滿布，眼睛也沒有以前明亮，眼神里飄閃一些悲涼和憂傷。在攀談中你不無傷心地說：“小三子，大舅身體有病，要動手術(shù)了。趁沒做手術(shù)，多走走，做了手術(shù)以后，恐怕就沒有機會了。”我早就聽母親說過此事，于是我就安慰說“你不要這么悲觀，現(xiàn)代醫(yī)療條件比以前好多了，要相信科學(xué)，奇跡會發(fā)生的�！蹦悴�沒有否定我的觀點。從你的談話間，我讀出了你的凄涼，讀出了你對身體的擔(dān)心，讀出了你對未來的恐懼，讀出了你對前景的迷茫。我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不就是一個手術(shù)嗎？手術(shù)后，至少還能活上幾年。但事實上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我的想象。等我暑假回來時，你已經(jīng)走了，我沒有見到黝黑消瘦，眼含悲涼憂傷的你，見到的卻是你的墳?zāi)埂Ｕ驹谀愕膲炃埃�有一種“我在外面，大舅在里頭”的痛。于是，回到家中，我就問母親，大舅為什么走得這樣急？

　　母親說，大舅做完手術(shù)后，只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便回家了。一沒錢住院，二放心不下病倒在床的八十老母和兩個嗷嗷待哺的侄女，還有田里的莊稼，雖說有小舅和小舅母，但兩人正在鬧離婚呢，一個在省城家不要，一個賭氣出去打工不要家，倆人作孽哦，一個好端端的家鬧成了這個樣子。不然，你大舅哪里遭這個罪啊。

　　母親繼續(xù)說，回家后，沒人照顧服侍，打水，洗澡，煮飯，洗衣，都是他自己來，哪像別人生病的時候，象佛爺一樣被供著。都這樣了，還擔(dān)心田里的莊稼，天天去瞧水（方言，就是看田里的水的深淺，屬田間管理的一種）。好多好心人勸他，不要這樣子，會傷害身體的，他說“我是個苦樹上結(jié)的苦瓜，從里到外都苦透了，死不了，再說，死又有什么可怕的，早走還早享福呢。”就這樣，時間不長，傷口復(fù)發(fā)了。又沒錢就醫(yī)，痛的時候鄰家常常能聽到痛苦的呻吟聲，呻吟聲撕心裂肺，聽著就讓人心痛。你小外婆終日以淚洗面，老淚縱橫，捶胸頓足，恨不能代他去死。你兩個表妹更象沒頭的蒼蠅，在莊里到處游蕩，看她倆可憐，誰家飯好了，就留她倆吃飯。

　　母親繼續(xù)說，你聾大舅彌留之際，對前來看望他的人說，我怎么這么命苦啊。是啊，與共和國同齡的你，怎么就這么命苦呢？老天似乎對他不公，怎么能把所有的苦難都讓他一人去承受呢？他那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擔(dān)起這么重的苦難？

　　聽了母親的話，我錯怪了大舅了，大舅雖然不認識多少字，但他曉得一個理：再苦再難也要堅強，他是家里的臺柱子，只要他能頂一天，就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大舅雖然是鰥漢，但他心中有愛：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為了侄女兒的幸福。

　　一束陽光透過窗子射進屋里，書桌頓時亮堂起來，但在桌肚下面還是暗暗的。聾大舅也許就屬于臺肚下面的地方，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但我知道，臺下面有我的腳在那里，還有一些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生命。待我抬頭再來遠望眼前的風(fēng)景，遠處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模糊不清，聾大舅仿佛已幻化成遠處的青山，但愿聾大舅這樣的人能在天堂得到白靄的愛，青山白靄一樣纏綿，直到天老地荒，海枯石爛。在我作這樣遐想的時候，眼前的天空仿佛突然又亮堂了許多，白云明顯多起來了，烏云少了，但愿背陰的烏云少些，再少些，但愿天空不再有朵雨做的云，夜晚常常哭泣的云……

　　注：文中的大舅是我母親的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