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轉業(yè)回鄉(xiāng)，隨我分配在我們單位上班，父母的房子挺寬敞的，就與老人們住在一起，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意思。

　　我們的家臨街，這條街叫做卓家馬路，白天是菜場，晚上是小吃一條街，除了賣怪嚕飯、砂鍋粉、烤魚的，其余大多都賣烙鍋，主打是烙臭豆腐，每到夜色降臨時，小吃攤主們就運著搭篷屋的支架、五彩的塑料布、瓶瓶碗碗、盆盆罐罐忙忙地來了，天還來不及黑，鱗次櫛比的燈箱就亮起來了，有的烙鍋屋燈箱的內(nèi)容很有意思：“寧愿一人吃千次，不愿千人嘗一回�！焙苡兄腔邸�

　　夜生活的開始，節(jié)奏總是很舒緩的，錯過了晚飯的人形只影單地來炒一個飯、煮一碗粉，聲音低低的，碗勺的叮當聲也是零星的、細碎的，可以忽略的。

　　到了九點鐘，小夜曲進入鋪墊階段，剛從晚飯桌上撤下來、酒還沒盡興的，直接到這兒來買余醉，一進篷屋，作東的就會豪爽地高喊：“老板，拿啤酒來，多少？不要問，先抬一箱�！鄙杏形宸智逍训耐�伴趕緊阻攔，“不能再喝了，拿那么多酒干什么？不喝酒了，再喝要醉的，吃點東西吧�！睒饭�哈的老板，往往顧不上讓你點東西，先就把啤酒抱上來了，“開幾瓶？”。酒過一巡，就有猜拳行令的聲音漸次響起，“十五、二十、五�！薄鞍似ヱR兒跑、滿天毛毛雨、三叉路等你、零妹妹嫁給你�！焙暗闹袣馐�足、贏的意氣風發(fā)、喝的豪氣干云。

　　晚上十一、二點，先入場的演員漸入佳景，臉也紅了、脖子也粗了，音量也調(diào)大了。第二撥演員由各個歌廳、茶屋、麻將室撤下來，一進場酒就有八、九分了，找位子時先不叫酒，“老板，來給我們烙點臭豆腐、洋芋，你家有哪樣好吃的，盡管上，我開錢。”大家都入座了，清點人數(shù)，“該在的都在，不在的也不管他了。老板，來點啤酒�！薄熬坡�，喝嘛，不就是一個醉嘛。寧愿腸子起洞洞，不愿感情起縫縫。”

　　由半夜一點鐘開始，夜的演出，進入高潮部分，不勝酒力的、心情不好的，往往都醉了。因為住在三樓，有一個臨街的窗戶，就象長了一只夜的耳，街上的各種聲響都無一例外的長驅(qū)直入，睡不著的夜，就聽街上的車聲、腳步聲、交談聲，各種聲響中，最密集的就是打電話的聲音了。

　　“喂，蔣老五�。靠靵斫幽慵覐埨先�，她喝醉了。不是現(xiàn)在是明天��？對，就是下雨了，又濕又滑，扶都扶不住。哪些人一起喝的？我們五個。亂說！都是女的，騙你的不是人！哎呀，你看你看，她溜到地下去了，褲子都濕了�！弊砹说哪俏淮舐暱棺h“不要喊他，今天我不回家�！笨赡茉诩页沉思茈x家出走的，“就是，好好的吵哪樣吵嘛？娃兒學習不好又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有什么事好好的說嘛。一個人搶起喝酒，攔都攔不住，說是就想喝醉，醉死算了！我們？我們在稻香村烙鍋屋門口，你趕快來，快點！十五分鐘之內(nèi)必須趕到，我是等不起的。其他人？都走了。喂，喂，十五分鐘之內(nèi)你不來我說走就走了噢，實話跟你說——我也喝得差不多了�！�

　　兩點過了，一個人的高跟鞋有一搭沒一搭孤獨地走過來，一個女孩子絕望的哭泣的聲音“迪兒，迪兒，你曉得不？我喜歡你。嗯，你喊我不要給你打電話，不要喝醉。我不想喝醉的，不曉得怎么就喝醉了，我不想給你打電話的，不曉得怎么就按到你的電話了。我在哪里？不曉得。你要來接我不？嗯，這是哪里？哪里有商店的招牌？我沒看到。噢，”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我看到了，這里有一棵電桿，電桿旁邊有哪樣？電桿上有顆燈，剛剛還亮的，現(xiàn)在熄了。哪條路的電桿？迪兒，我不曉得，你快點來接我嘛，以后我不喝醉了，不給你打電話了。哪個和我喝的？我不曉得。”通話，由原點又到了原點。打開窗戶，小聲對她說“這里是卓家馬路。”但是她聽不見，守著那顆不亮的路燈，喃喃地喊“迪兒，迪兒，你曉得不，我喜歡你�！毙液眯〕越稚现弧岸∽中巍边B著一條河濱路、一條卓家馬路，那個迪兒找遍這兩條街上的電桿，終會找到她的。果然，半個小時后，“迪兒”來找她了，打電話的女孩兒一路保證“以后再也不喝醉了，再也不給你打電話了�！甭�慢走遠。無望的、藕斷絲連的、在醉酒的海洋里總會浮出水面的愛情啊。

　　三點鐘，一對鄉(xiāng)下老夫婦，走了好遠的路，尋找離家出走的女兒，終于打聽到了一個可能找到女兒的電話號碼，父親急切的聲音，“喂，是小王嗎？我家小碧珍跟你在一起沒得？她昨天跑出來就沒有回家，我們到處都找遍了，人家才告訴我說跟你來金沙了。不是你？不是你是哪個？我問了好多人才找到你的�！备袅税肷�，聲音沙啞的母親抄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喂，不是你？是你家哥？你給我講電話號碼，要得要得要得，謝謝你了。139，哦，”很焦急的聲音，“我記不住，你再講一遍，139——我記不住，”問碧珍爸爸，“你記得下來不？快點，139——我沒得筆，街上？街上的店都關門了，借不到，麻煩你，再講一遍，139——”打開窗戶想讓那位老媽媽請對方打個電話給他哥，再讓他哥打到這個號碼上來，但是，老夫婦一路焦急地念叨著“139——”一路去遠了。夜的耳啊，縱是焦急擔憂，終是走不進別人的故事。

　　四點鐘，下雨了，雨點“唰唰”地打在雨篷上、街道上，綿綿密密。五點鐘，掃街的人來了，沙沙的掃地聲打破了短暫的清靜，抹去了昨夜的最后一點痕跡，洗刷一新的街道上，似乎什么都不曾發(fā)生。六點，賣菜的、買菜的人熙熙攘攘地來了，生活，又揭開了新的鮮活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