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舞蹈
他說新編了一支舞——《孤獨的舞者》,我說會準(zhǔn)時去觀看,叮囑他別太累著。
他一直在舞蹈,不停地用筆舞著,舞著人生,舞著生活,舞著他的情感世界。他常常在夜幕降臨后走上舞臺。他的舞跳得很棒,所以場面很熱鬧,時常會有掌聲響起?墒,午夜散場后,他會硬生生地剝掉那件包裹在他身上的快樂舞衣,獨自走到舞臺的邊緣哭泣,很小聲的。沒人聽見,也沒人看見,只有夜風(fēng)為他抹淚,星星為他憐憫。
我是他眾多觀眾里的一個,也會在郁悒的時候去看他跳舞?催^他的《靜水》、《母親》和《天邊》。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竟能把舞步滑得如此自如,精彩得不只是片段,整個過程時而活潑,時而憂郁,時而脆弱,時而強(qiáng)勁。為何會有如此脫軌的演出?為何總是一個人在夜下獨舞?
我有些好奇,但沒敢靠近,因為我僅僅只是他的仰慕者。
我喜歡唱歌,歌聲很優(yōu)美,吸引著很多愛樂者。
我會變聲,白天嗓音很甜美,連路邊的小鳥都會停下來撲撲翅膀。但到了晚上,我的嗓子老卡,有時候變得異常沙啞。于是,我總選一些低沉的,憂傷版的曲子來練習(xí),一般我都選擇去湖岸邊放歌。練完曲,就會去看看他是否還在離湖不遠(yuǎn)的平臺上演出,是在歡笑還是默默抽泣?其實一直都在留意他,感覺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無奈與痛楚,或者就稱之為“寂寞”。
那個雨夜,霏霏雨絲般的惆悵無端地涌上心頭,心有些恍惚。
他又去了自己的舞臺,我沒去岸邊,今夜只想看他一個人舞動。有些苦悶,我的嗓子徹底被卡住了,不能練聲,只能輕聲說話。我從他的開場一直坐到散場,看到精彩處我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子夜時分,他徑直向我走來,說好象認(rèn)識我,曾經(jīng)在岸邊遇見過一對哀怨的眸子。我假裝疑惑,但沒有絲毫的陌生感,夢里已見千百回。他端了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問我是否想知道他為何一直不停地舞蹈?我點了點頭,說是的。
他笑了,第一次看見他開心地笑,仿佛夜光在瞬間變得曖昧無比。喜歡看他這樣的笑容,他笑起來很可愛,牙齒白白的,神色安寧,看不出有半點失落與彷徨。
他說,他其實也聽過我的歌聲。白天清脆甜美,但是他不喜歡。他喜歡我夜半的歌聲,那種與眾不同的沙啞,略帶磁性的聲音一直能滲透到他的骨髓,伴著微微的涼,空曠的寂寞,是一種久違了的熟悉感。
他問我看過雨果的《悲慘世界》嗎?我說很小的時候看過。他“哦”了一聲,眼神暗淡了下去,說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問我是否愿意陪他,他想講個故事。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驚喜,我想一定是那個我等待了很久的他的故事。
一曲《追夢》憂傷地回旋,來自天際的塤音,孤寂而冷漠。這是我播放的曲子。
他讓我什么都不要說,靜聽就好,說自己很少有心情對著一位陌生的女子傾訴。
仿佛在瞬間被來自曠野的塤聲掏空了心肺,無邊的哀怨夾著雨絲,和著風(fēng)聲漫漫襲來!他在黑夜里開啟了心門,我的真心被他苦難的過去,殘忍的現(xiàn)實不由自主地俘虜!我知道,這一刻,我很想抱他,緊緊地把他摟住。
有一顆淚先從眼角滲出,慢慢滑落到唇邊,浸透了唇齒。遠(yuǎn)古的呻吟在無休止地呼喚,莫名的淚水瘋了似的滑落,陣陣感傷,深深嘆息……
他時常做夢,夢著美好的明天和甜蜜的愛情。
他說他同時喜歡著兩個女子。
一個是在冬夜雪地里給過他溫暖的天真女孩,他確實深深地愛慕著她,無法割舍她的清純與柔美。她總是踩著輕盈的腳步,穿著粉色的衣裳,啃著瓜子看他的演出,一場也不錯過?伤雷约簾o法給予她夢幻般的未來,卻又不忍心拒絕她的熱情,無法抗拒她的笑音。她就象童話世界里的美麗公主,會纏著他講故事,然后抱著他說“好愛好愛!”。這只是一個永遠(yuǎn)都無法擁有的夢,雖然他真的喜歡這個夢幻般的女孩。
我說,那另外的女子呢?真的有些好奇。
他長嘆一聲,問我是否知道今晚為何要把我留。课逸p輕搖了搖頭!
那個女子象我一樣愛唱歌,也總在黑夜里看他舞蹈,但從不作聲。透過舞臺的燈光他總能尋覓到她熟悉的身影。他知道她從遠(yuǎn)古的夢里走來,前些時候,夢見了去世已久的母親。母親說,會把一位美麗善良的女子送到他的身邊。所以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個躲在暗角邊每夜看他舞蹈,有著母親般柔和目光的女子一定就是她。他想真實地靠近她,擁有她,甚至想放棄一直愛慕著的小女孩。常常聽見她在風(fēng)中嘆息,親切又真實,仿佛來自同一個世界。她對他微笑過,輕聲地說過一句世上最好聽的話:你要好好的!——他一生都沒這樣幸福過。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去接他的話題,又一次感覺了他的哀傷。
他沒有吱聲。良久,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她再也不相信他是寂寞的了。
他居然在我面前真實地流淚了。他說,那晚他其實是在和女孩說再見,告訴女孩他有了想呵護(hù)一輩子的女人。是女人,并不是女孩!可是他的心魔卻無法抗拒女孩帶給他如詩如夢般的幻覺。他在臺下的樹旁瘋狂地吻著那個可愛的女孩,一聲聲喚她“寶貝”。女子的眼角淌下了一滴清淚,隨風(fēng)遠(yuǎn)去了。
已有半個月了,他再也沒有等到那雙溫柔的眼睛,再也沒有聽見那割舍不掉的嗓音。她從天際來,再回天際去,萬物只是她的伴侶,而他只是萬物中的過客!
我心酸地問,就這樣飄逝了嗎?你不是也強(qiáng)烈地感受到女子對你的情意了嗎?
他搖了搖頭說,母親托夢過,如果看見她流淚了,就是她失望了。她會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因為她曾經(jīng)也是個傷痕累累的女子。
他說這個世上他最相信的就是母親,即使是夢里的言語也從不會懷疑。
女人說,她會回到天際,在遙遠(yuǎn)的星空把他凝望。如果看見流星墜落,就是她在想念;如果聽見遠(yuǎn)古的歌聲,就是她在祝!
我說,寂寞真的很惱人,我憎恨它。它就象一條寬大沒有邊角的黑色衣袍,放肆地籠罩一些孤獨的靈魂和一個個憂傷的心靈。他笑得很假,說只要能在黑夜里舞蹈就一定可以忘記寂寞。
他說他依然會在黑夜里孤獨地舞蹈,也許不久后就會換個舞臺,離開這個傷心的湖邊,再也不想錯亂。我說我依然會在岸邊寂寞地唱歌,如果他愛聽,可以靠近我的身旁。
他告訴我,如果想起那對哀怨的眸子,一定會來岸邊找我。
明晚有場舞蹈——孤獨的舞者,他要我坐在頭排,說那支舞只送給今夜聽他故事的我。
我說好,一定會去。
其實我一直就愛看他舞蹈,看著他旋轉(zhuǎn)苦痛,伸展無邊無際的寂寞。
淚很清晰,剔透的皎潔如月華的流瀉,他輕踏著悲傷的舞步,在塵中蹁躚,在夢中輪回。
我想,我會永遠(yuǎn)做他臺下默默注視和鼓掌的一名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