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今天，我的父親離開了人世。當有人找到我告訴我這一噩耗時，我還坐在牌桌上，父親死時，我不在他身邊，這是我永遠的痛。盡管在一個多月前，他來到縣城，我?guī)�他到縣醫(yī)院做過檢查；一個星期前又給他送藥回去看過他，但我還是不能原諒我自己。

　　我父親的一生，是辛勞的一生，用“苦難”來形容也不為過。父親幼年喪父，還有一個更小的妹妹，由于祖父也是獨子，沒有親戚的幫助，由祖母一手將他們兄妹二人養(yǎng)大成人，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舊中國農(nóng)村，情形可想而知。

　　說到這里，我要談一下我的祖母。祖母是一個非常要強的舊中國典型的家庭婦女，在祖父死后，她青年守寡，拉扯兩個年幼的孩子實在是不易。但她仍然節(jié)衣縮食積攢錢財來置辦田產(chǎn)，在她看來，只要有了土地，她的兩個兒女將來生活才有著落。為了攢錢買田，我的父親沒有上學(xué)讀書，年紀很小就幫忙操持家務(wù)，下地勞動；有病也沒有得到及時醫(yī)治，落下的眼疾使他一輩子看東西都是漠漠糊糊的。祖母的這一樸素的農(nóng)民意識是超前的，在當時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可惜她沒有讀書，足不出戶，不識時務(wù)，她所置辦的田產(chǎn)以后為我們帶來了災(zāi)難——土改時我家被劃為富農(nóng)。她自己也為自己的勤勞節(jié)儉付出了代價，眼病不及時醫(yī)治使她過早雙目失明，“文革”中在廚房的水缸中自盡。我對她的死法在我所看的書中沒有看到過，這種死法只有我那要強的祖母能夠做到。

　　父親幼年喪父，年幼就要勞動，使他沒有歡樂的童年。18歲他迎娶了我的母親，不久就有了我大哥，兩年后又有了我小哥。二十一、二歲的年齡，就我們現(xiàn)在還在讀書求學(xué)，而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之后我的四個姐姐和我又陸續(xù)來到了這個家庭，家庭的重負可想而知，不知父親是怎樣支撐過來的，我想他一定沒有瀟灑的青年時代。特別是人到中年后，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受到過的苦難不是因養(yǎng)家糊口所帶來的，是很多有這么多孩子的父親沒有經(jīng)受過的。我前面提過，祖母的田產(chǎn)為我們家以后帶來了災(zāi)難，我父親就是受害最重的。作為富農(nóng)，要經(jīng)常被批斗，還被吊打過，要交出剝削來的財產(chǎn)。節(jié)衣縮食買田，哪來積蓄？我大哥的銀項圈作為家里唯一的銀器都交了上去。我的父親、母親（外祖父家也是富農(nóng)）晚上還要去“大隊部”（當時這么叫）參加教育改造會，一直到文革結(jié)束。那時我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晚上總是我兩個姐姐陪我做作業(yè)，父母很晚才回來，有時我們已經(jīng)睡了，有風雨的晚上也是這樣。開始我不知道他們晚上去干什么，年歲大一點，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時才明白。

　　父親是受害者，他的兒女屬于“黑五類”子女，不能享有同齡孩子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我的幾個哥哥姐姐讀書成績都很優(yōu)秀，但最多也只能讀到初中畢業(yè)，我三姐初中畢業(yè)時是學(xué)校第二名，上高中時被大隊書記的女兒頂替了。我不知道面對兒女們的遭遇，父親心里是怎樣熬過來的。我很幸運，讀初中時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是我們隊里第一個考出來的。

　　我是父親的幺兒子，他對我傾注了無限的愛，我也似乎成了他最后的希望。我的考學(xué)，使他覺得很是風光，幾十年來所受的壓制和歧視似乎都算不了什么。他很是高興，宴請了所有的親戚、隊里鄉(xiāng)親、大隊干部和我的老師。他本不是一個喜歡張揚的人，這是他幾十年來的遭遇所致。盡管他說話嗓門大，但我從未見他和別人爭吵過，在家里也從未見他對我母親發(fā)脾氣，倒是我們幾個常惹他生氣。我去學(xué)校后，在我讀書的三年間，他兩次到學(xué)�？次摇�從家里到我讀書的學(xué)校，要坐半天的汽車，中途還要轉(zhuǎn)車，他那時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從未出過遠門，又不識字，不知他是怎樣找到我讀書的學(xué)校的。他對我是一種怎樣的思念啊！

　　我又不由得想起，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后腦上長了一種癬，用盡了當時能買到的治癬藥物還是不見好轉(zhuǎn)，癬仍在蔓延。父親不知從哪兒聽到這種方法，每天早晨，當我還在睡夢中時，感覺后腦上既溫暖而后又清涼，醒來，知道父親在用舌頭和他的唾液為我去毒，當時我還不高興，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種怎樣的父愛��！現(xiàn)在我雖已為人父，如果要我這樣做來，也很是為難。還別說，他的這種方法很是見效，沒多久，我頭上的癬全沒了。我現(xiàn)在滿頭濃發(fā)，頭上沒有疤痕，還得感謝我那不嫌臟的父親。

　　他對我的管教也非常嚴格，不允許我染上一些不好的嗜好和行為。哪怕是我參加工作以后，假期到隔壁左右家打牌，他也幾次三番地喊，幾次三番地喊，直到我回家為止，他不許我有丁點的賭博行為。至于抽煙、喝酒，他倒是從沒反對。

　　他自己不打牌、不抽煙、不喝酒，單就喝酒而言，我們?nèi)�兄弟都能喝，幾個姐姐也可以喝一點，從遺傳的角度看，他應(yīng)該是可以喝一點的。他之所以不喝酒，不抽煙，我現(xiàn)在想來，全是為了節(jié)省每一分錢來養(yǎng)活他的七個兒女。他不是不能喝酒，為什么我現(xiàn)在才明白，在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請他喝一次酒呢？

　　我參加工作后，他從未到單位找過我。他死前的一、二個月，來找我要我?guī)�他到縣醫(yī)院看病，一查，醫(yī)生說可能是肝癌晚期，我沒有告訴他，想留他住幾天，他可能也預(yù)知了自己的病情，知道我剛成家，結(jié)婚時還借了債，工資也不高，只開了一些藥就回去了。他的肝病是早有的，從我記事起，就知道他在吃藥，到最后終于癌變。我回去看過他幾回，只見他的肚子日益增大，已不能臥床，只能躺在一張破舊的躺椅上。

　　他去世時我不在他身邊，他是忍受著怎樣的痛苦離開人世的我不知道。雖然他的病已無回天之力，但如果是現(xiàn)在，我至少可以在他死時讓他減少一些痛苦�！白佑�孝而親不在”，我只能牢記父親死前對我的叮囑，好好照顧我的母親。

　　明年的今天，父親就離開我們十年了。父親離我越賴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