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的黃昏
當(dāng)農(nóng)貿(mào)市場入口處兩邊的鹵肉攤張羅開來,陽光油膩如石磨麻油的香味時,黃昏就掉在了新村。我時常在旁邊書亭的報刊中翻閱時,總覺得是自己將黃昏翻開的。
人群不緊不慢地進出于農(nóng)貿(mào)市場,商販和顧客之間議論人事和討價還價的聲音,同一些送貨人力三輪的車夫的吆喝聲,組成了夜晚來臨之前、比清晨更繁忙更喧鬧的場景。著意深描的臉和從不經(jīng)修飾的臉,都明顯地寫著兩個字:悠閑。但悠閑總是不夠的,從走路姿態(tài)和擺動的腰肢,還可見出他們對生活的調(diào)侃和輕慢,以及某種失落。肉鋪上只剩下不多的幾塊去了皮的豬肉和一些變色的排骨,魚攤上濺滿了魚血魚鱗和臭氣熏天的內(nèi)臟,池子里最后幾尾烏青的魚,還凸凸地瞪著它們永不曉被屠宰被烹煮的眼睛,在水中劃拉它們的樂趣。往外走,蔬菜攤上仍然忙碌,被油污弄得不得清爽的腸胃,催促它們的主人在新鮮或已開始發(fā)蔫的菜蔬前駐足。陽光從水泥架之間的縫隙間斜拉過來,人們倒好像是在買賣這白晝最后的一點光熱。
與農(nóng)貿(mào)市場毗鄰的,是一些服裝店,其服飾價格比城里要便宜許多。每座簡易的店鋪前,總坐著或躺著一個斜挎皮包的男人或女人,他們是身后店鋪的主人,新村人一律稱其為“老板”。他們比旁邊賣菜蔬雞鴨的小販要消閑得多,一日能賣上幾件衣褲,幾雙真假不辨的“名牌”皮鞋運動鞋,生意已屬不錯。倘若他們斜著眼看到一兩個人到得店來,而后者那神色又不像是鐵了心要購買東西的,便任其在店中周游,自個倒漫不經(jīng)心地同人在一側(cè)說話或發(fā)呆。倘是買賣實在太淡,相近的幾個店主便擺上桌子搓麻將,賭點小錢,或在楚河漢界兩邊“大動干戈”,或圍坐在一起,就一些瓜子花生幾盞小酒,說說地方上人事,突然爆嘴狂笑,時而扼腕長嘆,或幾個不銹鋼嗓子的女人因某些齷齪之事彼此記恨,頃刻間大吵其架,聲音像鋼鞭在店鋪之間的道路上抽來抽去。更多的時日,這地方倒是平和,人人臉面松快,微笑如肥沃的耕地,平靜如遼闊的草場,適時地與人招呼,送上一支香煙,頭上紅得如素油辣椒的夕陽,使這一切生動萬分。只有市場背后開往安邊的火車偶爾的吼叫使本身嘈雜的市場顯得更加嘈雜,塵囂也快將附近的樓房給吞了。
一路公交車在新村有兩個?奎c,也是此路線上下人流最多的地段。一俟黃昏,在城里上班,或要到城中逛街購物的人就一茬接一茬地在新村上車下車。由此便有了一幅算得上壯觀的景象:在川云公路兩側(cè)的?空,總候著一溜兒排開的機動和人力三輪車。每每是公交車尚未停穩(wěn),或車門未及開啟,車夫們便忙活起來,有的徑直到車門口拉客,有的則搖著鈴銳聲吆喝,或圍著車轉(zhuǎn)悠。新村地面上的人大抵還不算富有,便不算金貴,腳板還沒退化為嬌嫩,大多還是習(xí)慣于步行的。如果是在一日中其余時段,一路車來去幾趟,車夫們也沒幾個錢好找時,他們便歪在車座上,美美地睡了去。我倒是經(jīng)常坐那種快捷的電動三輪車,我所居住的地方,距此還有相當(dāng)?shù)穆烦,尤其是從江北上課回來,疲乏之極,便花上兩塊錢,嘣嘣啵啵地回去,省了腳力,也不覺得虧。但如此這般,只要我一出現(xiàn)在新村,甭管碰到哪個車夫,他們都會問一聲:“坐么?”都是本地方上人,熟悉得很,坐吧,可也不是每次非坐不可,無端坐上,是嫌自己錢多么?不坐吧,面子上放不下,而那一張張臉至少還不完全是奸猾商徒的神色。所以,還是坐的時候多,便常戲謔自己是別人的“搖錢樹”。
穿過川云公路,就到了新村人經(jīng)常對人所謂的“新村街上”。一條街,從新村口一直通到教育學(xué)院后門且曲且斜的長坡,坡下一岔道,通向金沙江邊的村落。而從新村口往前行不足一百米處往右拐去,便是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以前的農(nóng)業(yè)學(xué)校。新村基本的造型便是這么一個簡單之極的“丁”字形,以前是一個小村莊,只是幾所大中專院校的建立和商業(yè)貿(mào)易的興盛,才使地方上人在稱呼上有了底氣,叫“新村街上”了。街道兩邊以餐飲、百貨為主,其間有座衛(wèi)生院,叫西郊衛(wèi)生院,人們一般稱為新村醫(yī)院。給我印象最深,也是在新村生活的近十二年時間里,我經(jīng)常光顧的是一家面館,叫“蘇倫面館”,另外一家是一個小超市,由以前的老郵局改裝而成,叫“國群超市”。蘇倫面館的面食,至少在整個西郊片區(qū)是最好的,辣得有勁,香得唾沫不絕,麻得恰倒好處,佐料非常豐富,湯汁熬得濃香撲鼻。這家面館買賣長久興隆,其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和烹飪技藝的精妙是其重要原因。我經(jīng)常吃的是燃面,牛肉面,肥腸面和口蘑面。若不吃燃面,你就不算品嘗過飲譽川內(nèi)的宜賓面食,不吃牛肉面和肥腸面,你就難以分享到主人在佐料上的大方和講究,那大塊大塊又香又辣的牛肉和肥腸在其他面館里是很難吃到的。在面館的墻上,貼著由馬金星作曲的《面條歌》,足見主人的品位。那是一首四二拍的歌曲,遺憾的是歌詞大多忘去,現(xiàn)在只能哼哼那些旋律了。記得在離開新村的那天早上,我還在那兒吃面,大概也是我在新村吃的最后一碗面了。平常時節(jié),當(dāng)傍晚蒞臨,面館便將打樣,每每路過,總要和主人打打招呼,隨意說幾句話,而今仍然能聞到香了十二年的麻辣和青春。
還有幾家理發(fā)店,營生一樣不錯,我也經(jīng)常光顧,除了理發(fā),也常從主家的談吐中獲悉地方上掌故。還有賣油炸品的,尤其是炸土豆條的那家,常被少男少女包圍,那被豆粉粘著,炸成金黃色,團成圓圓一塊的東西實在誘人,我下班回來,偶爾也買上兩塊,美美地享受一番工作之后的愉悅和這片安之若素的傍晚時光。
街道雖然是水泥砌的,但由于四通八達(dá),所及之處是田地、丘陵,街面上始終泥塵飛揚,雨天便是一地稀泥污水。習(xí)慣于平常生活的人對這條街大概是沒什么特別感觸的,但在黃昏的光線最后柔和地鋪染在街面上時,我都會用心觀摩這實在太小但也豐富的天地,我難以記數(shù)的足印鐫刻于此,與飄然過往的我的青春時光一道,組成了我對新村,尤其是新村步入夜晚之前最基本最充分的回憶網(wǎng)絡(luò):早些年幾近瘋狂玩過的電子游戲和后來一直浸泡的網(wǎng)吧!我?guī)缀醢压ぷ骱蠛瓦\動后的時光托付給了后者,這與其說是打發(fā)時光,不如說是在無形無意間感念孤獨和來自內(nèi)心的自由;幾個學(xué)習(xí)用品商店,我在那些狹窄但裝修得還算那么一回事的柜臺前購物時,曾經(jīng)喜歡過一兩個女人,她們擁有川南女子的水靈、麻利和溫柔;幾個火鍋店和農(nóng)貿(mào)市場外的燒烤攤,我在這些地方領(lǐng)略過夕陽西去的愁緒,品嘗麻辣燙的美味,同一些朋友共同經(jīng)歷著閑適的友情;當(dāng)黃昏失足于西山后,在夜深人靜時分,我還常與一個小伙子品嘗土鰱魚火鍋,那是我離別之前最可人的念想;還有更遠(yuǎn)一點的黃桷莊外頭的一家魚火鍋店,那兒有塊荷塘,便有了美的情趣,與幾個要好的同事在黃昏時節(jié)相約而至,飽享一頓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快樂。這份心懷友誼,口吐荷香的情形,將在長時間內(nèi)徜徉在我的文字里,記憶,也得以長時間地延續(xù)。
走出街道,從印機廠廠門前的淺坡往左,走幾十步,再往右,通過一條凹凸不平的巷子,拐到長坡之上,便是我工作和生活過的校園。唉,把校園留給其他的敘述吧,讓我從插到江邊的土路重新下到金沙江畔,回到我迷戀的水灣和那片沙灘。當(dāng)太陽的余光落在寬闊的江面上時,立即便有乳色的縹緲之物,似霧似云似煙似謎地橫懸在水上。那一刻,流連在松散的沙地,看破水上下的船只,猜想船上人事,就有了被激越的情愫感念,被長流不息的江水所啟示的思想沖動。我心無限,我意永在,我思恒久。靈魂脫掙了軀殼,隨江流漂泊,生命和遠(yuǎn)方就不再是一無所有和滿目瘡痍。而生活起落,如潮漲汐逝,綿綿無止,卻終有定數(shù),也必有徹悟。想起那些長徙于他處的人和長眠于地穴的人,我便嘆息流淚。人活著時不全是輝煌,走時也不總是悲壯,恰似這一江長水東去,歷經(jīng)高山險隘后,沉穩(wěn)歸依于汪洋,寂無聲響,卻又捎帶著絲絲愁緒,感染了觀者,感觸了時光,也感應(yīng)了驀然回望時,那輪眼睛紅腫的殘陽。這全部的意境歸我所得所據(jù),這一切的一切都以活躍蓬勃的生命形態(tài)建筑了我的意志,即使遠(yuǎn)在天涯,我的形象與生命都坐在這里。在肅穆的暉光里,在莊嚴(yán)的思索里,生命因過于豐實和敏銳而成為美,也成為恩典。
在東方,異鄉(xiāng)的黃昏總那么短暫,我對夕陽和夕陽對我都極端陌生。為生計而奔波的人帶不走黃昏,他們只滯留在多塵的白晝和無夢的長夜。欲望總在遠(yuǎn)方,可即使抵達(dá)“遠(yuǎn)方”,欲念之光仍然只在更遠(yuǎn)的地方閃爍。就在身邊的海濤續(xù)接了金沙江的浪花,就在欲望無以復(fù)加地拆散了每個白天與黑夜,我就感到夢依舊?吭谛麓宓慕置婧湍瞧疄。我和往日匯聚在一起,面對面地娓娓相敘。羈留于凡世的我,在記憶接近憂傷的時候,像天下所有浪蕩者一樣回到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