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想陶潛
公元一九九一年深秋,我在通往白薯的羊腸路上冉冉上升,路過重陽時,隱隱想起陶公。于是,無比忠誠的時序便在我貯滿清水的視野里飄然下垂。
而天空日益高遠。初來的白風(fēng)打從洞開的過道,經(jīng)久地響徹內(nèi)心。在季節(jié)飛旋的輪下,泥土堅硬如鐵。
陶公,我來問你:祭酒是個什么官?參軍又是什么官?彭澤在官八十余日,又在的什么官?這些都為了尋訪你那位曾祖父的戰(zhàn)艦嗎?只要可能,你會下一番打撈的功夫。可是那奔波之苦真夠瞧的,你漸漸感覺體力不支,一種生理性的厭倦時常困擾著你,你自覺老得很快。
別人吞吐之間,隱約提及你那位曾祖父。但你高興不起來,你輕易掩飾了內(nèi)在的風(fēng)暴。你沒有多少感慨。隔著冥冥的巨手,天色暗淡下來。你那位曾祖父的戰(zhàn)艦多次易手,早已不知去向。他又沒有留下遺囑,現(xiàn)在是找也白找。老祖宗的殊勛重望,不過使你更加謙和,更有理由淡泊,如此而已。
浸透蒼生之淚的那只眼睛又升起在東籬,輾轉(zhuǎn)四顧,使夢多愁多感。
那年月好像沒有愛情這回事,因此,菊是你的偶像,酒是你的生命,詩是你的事業(yè)。你被后人崇拜的地方,在于你不管如何悠然,都始終信守著自己的真實——獨特的三位一體。后來的人,那些夸夸而談的后來者,他們也養(yǎng)菊花,卻是平時無人問津,花季有人撫摸。不是所有的菊花都天賦著陶家的風(fēng)韻。至于酒和詩,一個比一個離題更遠。
彎腰在菊花叢中,你是一個可敬的老人。當(dāng)你舉首,你時常遭遇王宏的目光。你悠然見了南山的機會其實并不太多。那日,刺史王宏,攜美酒搖擺而至。正是重陽佳節(jié),你一醉方休。
陶公,你是哪個年代的農(nóng)民?草盛豆苗稀,僅憑直覺,你已經(jīng)看清楚自己和周圍那么多素心人的前景。你用地道的汗水和光陰兌換的糧食,那些豆類和稻米,簡直不夠你裹腹,卻成了后人取之不竭的良種。
陶公,那是什么樣的年代!連尊嚴(yán)的天子和像樣的諸侯也沒有一個。深秋的氣流載來了一只嫩蟬的顫栗的歌吟。陶公,你唯有悵然慷慨而已。
許多人慨嘆自家的不幸,許多人艷羨你天賜之尊,怎么說呢?置身在二十世紀(jì)的我,在這樣悠遠的山坳里扶犁壟頭,遐思渺渺,我頓悟了,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到這二十世紀(jì)來落戶,這是我命里鑄就的幸福。
在冬天,爐火是一種境界,雖然不是唯一的境界,但無疑,它是一種境界。咬定牙關(guān),守住爐火,即使瓶無儲粟,也勝過乞食。陶公,乞食的滋味你是知道的啊。在后人的眼光里,那或許是一個不小的事件,或者是一種絕妙的象征,但在你的感覺上,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不過是一瞬間。但它劇毒的特性使你從此不再悠然了。很久以來,你習(xí)慣于以悠然出世的姿態(tài)對抗寒冷,治療失眠,由于那奇寒的一瞬,從此你不復(fù)悠然,直到在餓床上死去。陶公,你是一個老農(nóng),你的五谷呢?臨終,你的腹部那么空虛,完全承受不了周圍空氣的黑暗、冰冷和重壓。陶公,你死得太早,那時許多新事物還沒出現(xiàn),也不可能出現(xiàn),但你一個難得的夢開啟了桃花源。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夢,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人。
陶公,你那顆敏感的詩心,此刻正隱在雞鳴桑樹巔的背后,哭泣。你以孤苦的田園和那些平淡的詩句作為擋箭牌,在世界的良心上享壽千年。今天,擋箭牌不用了,我正切膚感受著你那高貴的守拙的情懷。
那常常是一些片面的、迂腐的時空角落,在那里的人們,輕易被人忘卻,被世界忘卻,他們一無所有,但是擁有命運和詩歌,沒有誰能夠放逐他,沒有誰敢以詩歌的名義放逐他。
原諒我,陶公,我不該翻這些老帳,使你在持久的絕望中漸漸閉上的眼睛重又不安地睜開。但是陶公,既然醒來了,你就微笑吧,采不采菊并不重要。你該以你寬厚仁慈的微笑,回報愛你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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