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常把糖水里的白果想像成在朦朧雪花中迷失道路的小孩兒，湯匙是母親，尋著它時，心里便開了一朵歡喜的花……想像力豐富的女兒，聽了我杜撰那則“雪中尋子”的小故事后，便對這道甜品生出了味蕾之外的感情。有一回，津津有味地吃下一大碗后，笑瞇瞇地說：“媽媽，我肚子下雪了！”

　　怡保這條街，很老，可是，它卻是我童年記憶里的棉花糖，充滿了甜蜜的氣息、色彩和光澤。

　　街上，有著許多賣糖水的小攤子，紅豆沙、綠豆沙、黑糯米粥、番薯糖水、白果腐竹薏米糖水、摩摩喳喳，杏仁糊、花生糊、芝麻糊、蓮子羹等等，五光十色。

　　著名作家鐘怡雯在《糖水涼水鋪》一文里如此寫道：

　　“怡保女人愛喝糖水，尤愛冰糖水。姨媽姑姐們從年輕喝到老，夫家八十歲的外婆當年捧著紅豆雪大口吃的樣子猶如昨日。我婆婆跟她的三個兒子一樣，飯后要來點冰甘蔗汁椰水才算完滿。這根本不符養(yǎng)生之道，她卻一輩子用這樣的方式過生活，完全看不出已六十出頭，成天開車忙進忙出，無論體態(tài)或健康狀態(tài)都在巔峰。她說女人一定得喝糖水，糖水”潤“。潤什么？潤膚潤肺啊�！�

　　是真的。

　　母親便是愛喝糖水的典型怡保人。

　　在經(jīng)濟拮據(jù)的年頭里，到老街去喝糖水，也算得上是生活里一項小小的奢侈。

　　三輪車的輪子在凹凸不平的馬路上顛顛簸簸時，心里便掀翻了一桶蜜似地盤算著要喝什么糖水。樣樣都喜歡，卻又只能選一樣，那樣的選擇，便有了痛苦。

　　撩起鄉(xiāng)愁的糖水

　　掙扎又掙扎，最后，選了白果腐竹薏米糖水。喜歡它的“內涵豐富”，喜歡它的“神秘莫測”。腐竹，已融化成浪漫已極的雪花狀態(tài)，艷黃的白果，若隱若現(xiàn)地浮沉于內。小時，常把糖水里的白果想像成在朦朧雪花中迷失道路的小孩兒，湯匙是母親，尋著它時，心里便開了一朵歡喜的花；每一枚白果，都是一場游戲；小小一碗糖水，因此便蘊藏了說之不盡的喜悅。年齡稍長，欣賞的是它超乎尋常的美，瞧，紅豆沙是一團艷俗的紅，綠豆水是一片凄惶的綠，芝麻糊是一泓陰毒的黑，杏仁糊是一團混濁的黃，獨獨這白果腐竹薏米糖水，淡雅如畫、飄逸如詩。年齡再長，搬離怡保，它便成了我永遠的鄉(xiāng)愁。

　　母親一直都很喜歡這道甜食，她與父親一同坐在桌畔剝白果，是家中一道溫馨已極的尋常風景。白果倨傲，隱居于“銅墻鐵壁”內，孤芳自賞，爸爸拿鉗子夾它，“卜”的一聲，自中裂開，它無所遁形，卻依然不肯輕易就范，以一層緊實的褐色薄膜密密地包裹著自己。媽媽以熱水浸它，等薄膜軟化了，才將它剝掉，露出黃澄澄的白果。可別小看這項工作，往往一做便是一整個晚上。在燈下為一鍋糖水而忙碌的父母親，看起來和諧而美麗。從鍋里飄送出來那一縷一縷的香氣，也成了我童年最熟悉，也最親切的氣味。

　　婚后，常常帶孩子回返娘家，孩子也愛上了媽媽的這道甜品。尤其是想像力豐富的女兒，聽了我杜撰那則“雪中尋子”的小故事后，便對這道甜品生出了味蕾之外的感情。有一回，津津有味地吃下一大碗后，笑瞇瞇地說：“媽媽，我肚子下雪了！”對我而言，生活里處處有故事，我刻意把這些故事轉化為童趣，將我孩子的童年裝點得燦然生光。

　　女兒負笈倫敦后，這道甜品，也成了她戀家的一根長線，一根很細很細、但卻永遠也斷不了的線。在信里，她說：

　　“冬天，窗外風刮得很猛，但是，沒有下雪，空氣冷得凝結成塊。媽媽，您知道此刻我心里最大的渴望是什么嗎？是一碗白果腐竹薏米糖水。我懷念那種雪花在肚子里面飛舞的感覺。”

　　女兒回返新加坡后，我當然要為她解解“鄉(xiāng)愁”啦！

　　“威武不能屈”的腐竹

　　時間寶貴，我走捷徑，買市面上剝好出售的白果，再買腐竹、薏米和白糖，一股腦兒地丟進鍋里，加水去煮。奇怪的是：煮了長長的兩個小時后，薏米都已經(jīng)變成濃濃的奶白色了，可是，腐竹卻還是保持原狀，一整塊一整塊地在鍋里浮浮沉沉，全然變不了飄逸的雪花。

　　我想，也許煮的時間不夠長吧，于是，耐心地煮上三個小時，不行，腐竹還是“堅守城池”，絲毫不肯妥協(xié)；狠狠狠狠地煮上四個小時，結果依然一樣。

　　努力回想父母當年究竟是如何煮這糖水的，腦子竟是一片空白。我以前坐享其成，沒有把握學習的好時機，現(xiàn)在已是求問無門了。

　　我知道腐竹是豆?jié){的“副產(chǎn)品”，也是高蛋白的健康食品。工廠員工將新鮮大豆浸泡后，磨漿，濾去豆腐渣，即成豆?jié){。將豆?jié){煮開，表面會有一層凝固的薄膜，用工具將這層薄膜挑起，烘干或曬干，就成腐竹。

　　我想，也許先把腐竹浸水，浸軟了，才來煮，它就會乖乖地變成滿鍋飛舞的雪花吧？

　　試了，還是不行。

　　我心生一計，到冷氣食閣那些賣甜品的攤子上，虛心討教。對方冷淡地說：“煮久自然就溶了。”我不死心，繼續(xù)追問：“究竟要煮多久呢？”她皮笑肉不笑地應：“你喜歡煮多久便煮多久�！蔽疫@才了解，“與虎謀皮”是多么愚蠢的行為��！

　　后來，雜貨鋪善心的婦人“一語驚醒夢中人”，她說：“腐竹分兩種，一種可溶性強，可以輕易地與糖水融為一體；一種可溶性弱，就算你煮上二十四小時，也溶不了它！”

　　啊，形貌相似的腐竹，居然有著迥然而異的內涵！我錯買了那種“威武不能屈”的腐竹，難怪煮來煮去它都“寧死不從”地維持原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買了那種“溫柔可人”的腐竹，果然便輕而易舉地煮出了一鍋飛舞的雪花，女兒捧著吃，眉開眼笑。

　　小小一碗甜品，凝集了三代人的愛、鄉(xiāng)情與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