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稅收體系和結構的發(fā)展變化
稅收體系一般指政府通過立法所確立的各類稅種之間所形成的關系,這樣的關系又決定著各類稅種在國家稅收總額中的比例構成,即稅收結構。隨著政治、經(jīng)濟、軍事形勢的演變,有唐一代的稅收體系和稅收結構多有發(fā)展變化,尤以中唐時期為劇烈,并以德宗建中元年(780年)租庸調制的最終廢棄和兩稅法的全面實行為分界,形成前后兩個時期各具特色的體系與結構特點,直接影響了宋代以后的國家稅收形態(tài),在中國封建稅收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歷史地位。以學界關于唐代稅收制度的豐碩成果為基礎,結合個人學習探索的一孔之見,概要闡述唐代稅收體系和稅收結構的發(fā)展變化情形,以圖從一個層面觀察唐代社會乃至中古封建社會的前后變遷。
唐前期的稅收體系和結構
唐前期按丁征收的租庸調農(nóng)業(yè)稅是最主要的稅種,長期支撐了國家財政。同時,按照土地和財產(chǎn)征收的地稅與戶稅,以及附加于租庸調、地稅、戶稅之上的多種附加稅,也是重要稅種。隨著均田制的逐漸瓦解,租庸調征收在國家稅收總量中的比例趨于下降,地稅、戶稅和附加稅的比例逐步提高,稅收結構發(fā)生了由稅人為主向稅地、稅資產(chǎn)為主的明顯變化,為后來兩稅法的實行奠定了基礎。以下通過對唐前期主要稅種實際變化情形的簡要考察,來予以具體闡述。
1.租庸調農(nóng)業(yè)稅及其折納形式
唐王朝建立后,繼續(xù)推行北朝隋代以來的均田制和租調制,授予廣大民戶以一定數(shù)量的國有土地,(注:均田制所規(guī)定的授田數(shù)額只是原則上的,實際授田普遍不足(甚或不授),也只是授予國有無主荒地,并不觸動所有權明確的私有土地。)使其從事耕織生產(chǎn),能夠有能力負擔國家賦役。同時推行嚴格的計帳制度和戶籍制度,“每一歲一造計帳,三年一造戶籍??h以籍成于州,州成于省,戶部總而領焉”,[1](卷3《尚書戶部》,P65)為均田民戶建立起詳備的檔案資料。通過這些制度,既可實現(xiàn)著民于田,穩(wěn)定耕織結合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基礎,又可適量調節(jié)貧富分化,保障封建統(tǒng)治秩序。租庸調制是以均田制為基礎的賦稅制度。它規(guī)定:“每丁歲入租粟二石。調則隨鄉(xiāng)土所產(chǎn),綾絹?各二丈,布加五分之一。輸綾絹?者,兼調綿三兩;輸布者,麻三斤。凡丁,歲役二旬。若不役,則收其庸,每日三尺。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調,三旬則租調俱免?!盵2](卷48 《食貨志上》,P2088-2089)又規(guī)定,“水旱霜蝗耗十四者,免其租;桑麻盡者,免其調;田耗十之六者,免租調;耗七者,課役俱免”。[3](卷 51《食貨志一》,P1343)不過,租庸調制屬于上層建筑范疇的法律稅制,在實行中又有其獨立性,并不完全依托和建基于均田制,并不取決于每戶和每丁實際授田是否足額,在沒有復除、蠲免情況下,只要是在籍均田課戶,戶內有成年男丁,就要按照每丁每年相同的數(shù)額負擔租庸調,被稱為丁租、丁調和丁庸,實際上是按丁征收而不計田產(chǎn),即計丁課稅。執(zhí)行統(tǒng)一的長期穩(wěn)定的稅收標準,仍是人頭稅。這表明唐王朝依舊采取了通過分配一定數(shù)量的國有土地以固著民戶,并對民戶實施超經(jīng)濟剝削的土地制度和賦稅制度,承繼了北魏、北齊和隋代以來的田制和稅制。需要指出的是,租庸調制以丁為單位征收而不計占有土地與財產(chǎn)的多少,造成了稅負的極端不合理。對此連唐人也不諱言,杜佑即說租庸調制“百姓供公上,計丁定庸調及租,其稅戶雖兼出王公以下,比之二三十分唯一耳”。[4](卷7 《食貨七。丁中》,P175)
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根據(jù)各地物產(chǎn)情況和政府具體需要,租庸調征收采取靈活變通、形式多樣的折納制,遵循定量折納和等價折納的原則。江南地區(qū)的丁租可折納稻米,也可折納布匹;河南、河北不通水運之處,丁租可折納絹或米、豆;關中地區(qū)因為桑蠶很少,丁調可折納米、粟;一些地方的丁調還可折納金銀、銅鐵、寶貨、綾羅等;唐前期允許鹽業(yè)私營,私營生產(chǎn)者可以食鹽或輕貨折納丁租。《新唐書》卷54《食貨志四》載,“負海州歲免租為鹽二萬斛以輸司農(nóng),青、楚、海、滄、棣、杭、蘇等州,以鹽價市輕貨,亦輸司農(nóng)”,就是海鹽私營生產(chǎn)者將每年應交納的丁租折成食鹽或輕貨而完稅。井鹽私營生產(chǎn)者多以實物納稅,武周時陵州鹽井就實行稅率為三分之一的分成稅,即“置灶煮鹽,一分入官,二分入百姓家”。[5](卷399《鹽井》條引《陵州圖經(jīng)》)估計其他地區(qū)的井鹽私營、池鹽私營也行實物稅,所稅多少也應是折納丁租等;在官營優(yōu)先的前提下,唐前期也允許礦業(yè)私營,即所謂“凡州界內,有出銅鐵處,官未采者,聽百姓私采”。[1](卷30,州士曹司士參軍職掌條)為了保障國家壟斷鑄幣業(yè),規(guī)定私營礦業(yè)所得銅、錫等鑄幣材料,要由政府一手買斷,不得私自買賣和擁有。除此之外,唐政府對私營礦業(yè)還征收礦稅-設冶監(jiān)官營處的私營礦業(yè),向當?shù)匾北O(jiān)交納礦稅;不設冶監(jiān)處的私營礦業(yè),則向當?shù)氐胤秸患{礦稅,也可以礦產(chǎn)向當?shù)氐胤秸鄢湔n役。[6]鹽稅與礦稅的本質相同,都是租庸調的折納形式,也都包含在農(nóng)業(yè)稅中。玄宗開元九年(721年)之前,鹽稅、礦稅的征收已走上法制化的成熟軌道,政府制定了專門的“令”、“式”條文,規(guī)定“諸州所造鹽鐵,每年合有官課”。[7](卷88《鹽鐵》, P1902)鹽稅的法制化征收延續(xù)到肅宗乾元元年(758年)推行第五琦榷鹽法,才由禁榷專賣制度代替了稅收制度,礦稅征收則一直持續(xù)到安史之亂以后,只是管理比較混亂。
因地制宜的折納形式多種多樣,反映了租庸調制的變通性和靈活性,但大體不改變納稅總量和折納總值,每丁負擔的數(shù)額基本固定。租庸調及其折納形式是唐前期最主要的稅收,是國家財政收入的支柱,長期維系了唐王朝的財政命脈。但自高宗、武周以后,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土地私有化趨勢難以遏止,國家掌握的授田土地越來越少,均田制到玄宗朝已全面廢壞,廣大均田民戶的土地被吞并,紛紛逃亡或者成為貴族、官僚、地主的隱戶,在籍丁口大幅減少,租庸調征收日益困難,稅額銳減,財政地位急劇下降。安史之亂后,租庸調制徒存虛名,毫無實際意義。德宗建中元年(780年),租庸調制被唐政府最終廢棄,代之以兩稅法,符合了土地占有嚴重不均和社會財富極端分化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標志著我國賦稅史上計丁征稅從此基本結束,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8]
2.地稅和戶稅
地稅和戶稅是唐前期與租庸調并行的另外兩種國家稅收,均屬資產(chǎn)稅,兩稅法實施后并入兩稅而不復獨立存在。在實行過程中,地稅和戶稅的稅制不斷完善,稅額不斷增加,玄宗后逐漸成為替代租庸調的主要財政收入,其稅法稅則還直接為兩稅法所繼承,實現(xiàn)了稅收制度的延續(xù)。
地稅以建立義倉為名創(chuàng)行于唐太宗貞觀二年(628年),王公以下人戶的所有墾田皆須交納,規(guī)定“畝稅二升,粟、麥、粳、稻,隨土地所宜。寬鄉(xiāng)斂以所種,狹鄉(xiāng)據(jù)青苗簿而督之。田耗十四者免其半,耗十七者皆免之。商賈無田者,以其戶為九等,出粟自五石至于五斗為差。下下戶及夷獠不取焉。歲不登,則以賑民;或貸為種子,則至秋而償”,[3](卷51《食貨志一》,P1344)確立了稅法、稅則以及蠲免事宜。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對地稅制度做了改革-“義倉據(jù)地收稅,實是勞煩。宜令率戶出粟,上上戶五石,余各有差”,[2](卷49《食貨志下》,P2123)把地稅由按畝征收改為按戶等征收。到武周初年恢復為按畝征收。[9](P209)玄宗朝繼續(xù)征收地稅,稅制更加完善。[1](卷3《尚書戶部》倉部郎中員外郎條)肅宗、代宗時期,地稅稅率不斷提高,稅額大幅增加,并開始分夏、秋兩次征納。[10](P194-195)與租庸調制不計授田是否足額,按丁征收統(tǒng)一的丁租不同,地稅按照王公以下每戶實際耕田面積征稅,顯然有其明顯的合理性,也有調節(jié)貧富差距的積極意義。
地稅以義倉為名,是賑災專項糧儲,武周以前,“數(shù)十年間,義倉不許雜用”。[2](卷49《食貨志下》,P2123)中宗神龍前后,國家財政拮據(jù),義倉糧食不再用以救荒,而被挪用填充虧空。開始發(fā)揮財政作用,地稅制度性質發(fā)生了變化。玄宗朝,將地稅征收與租庸調征收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曾設立了勾當租庸地稅使專門負責,有時也派監(jiān)察御史分赴各地督促征收,地稅被更廣泛地用于財政支出,并大量變造為米運往京師長安,成為一項重要稅收?!锻ǖ洹肪?《食貨典。賦稅下》載天寶年間天下計帳,其中“地稅約得千二百四十余萬石”。當時全國課丁820余萬口,扣除各種折納后,實際“租粟則七百二十余萬石”,地稅所得大大超過了丁租實際所得?!锻ǖ洹肪?2《食貨典。輕重》載天寶八年,“凡天下諸色米都九千六百六萬二千二百二十石”,其中“義倉總六千三百一十七萬七千六百六十石”,占了65%以上。地稅成了國家的主要稅糧,其財政地位日益重要。
戶稅亦創(chuàng)自唐初。高祖“(武德)六年三月令:‘天下戶量其資產(chǎn),定為三等。’至九年三月,詔:‘天下戶立三等,未盡升降,宜為九等?!盵4](卷6《食貨六。賦稅下》,P106)在編制戶籍時一并確定。戶稅就可能開征于此期,按照王公以下每戶資產(chǎn)的多募交納數(shù)量不同的資產(chǎn)稅(有時也折征實物),遵循以支定收的原則,并有大稅、小稅、別稅之別-“凡天下諸州稅錢,各有準常。三年一大稅,其率一百五十萬貫;每年一小稅,其率四十萬貫,以供軍國傳驛及郵遞之用。每年又別稅八十萬貫,以供外官之月料及公廨之用”,[1](卷3《尚書戶部》戶部郎中員外郎條)各有其財政用途。與租庸調制相比,戶稅不分課戶、非課戶,也不分主戶、客戶,王公以下的人戶均要交納,納稅面十分寬泛,其中對工商業(yè)戶的完稅管理更為嚴格,嚴禁工商業(yè)者勾結政府官吏以降低戶等,少交戶稅。[7](卷85《定戶等第》,P1846)
玄宗開元年間戶稅已每年分兩次征收,定額不斷擴大。天寶年間, “天下計帳戶約有八百九十余萬,其稅錢約得二百余萬貫”,[4](卷6《食貨六》,P110)廣泛地用于宮俸等各類財政支出,特別是地方政府的財政支出,財政地位日漸重要。[11](P499-500)安史之亂后,戶稅愈加受到重視。大歷四年(769年)正月,代宗敕令:“定天下百姓及王公已下每年稅錢,分為九等:上上戶四千文,上中戶三千五百文,上下戶三千文;中上戶二千五百文,中中戶二千文,中下戶一千五百文;下上戶一千文,下中戶七百文,下下戶五百文。其見官,一品準上上戶,九品準下下戶,余品并準依此戶等稅。若一戶數(shù)處任官,亦每處依品納官。其內外官,仍據(jù)正員及占額內闕者稅。其試及同正員文武官,不在稅限。其百姓有邸店、行鋪及爐冶,應準式合加本戶二等稅者,依此稅數(shù)勘責征納。其寄莊戶,準舊例從八等戶稅,寄住戶從九等戶稅,比類百姓,事恐不均,宜各遞加一等稅。其諸色浮客及權時寄住戶等,無問有官無官,各所在為兩等收稅。稍殷有者準八等戶,余準九等戶。如數(shù)處有莊田,亦每處稅。諸道將士莊田,既緣防御勤勞,不可同百姓例,并一切從九等輸稅?!盵2](卷48《食貨志上》,P2091-2092)對戶稅制度做了改訂和調整,規(guī)定了官僚、百姓、工商業(yè)戶、寄莊戶、寄住戶、浮客及諸道將士的級差稅額,完善了稅法稅則,大幅提高了稅率,進一步擴大了納稅面,戶稅總額有了顯著增長,其財政地位更加突出。戶稅不論主客浮寄、以支定收的原則和每年兩次征收的方法,均直接為后來的兩稅法所繼承。
3.附加稅
指附加于租庸調、地稅、戶稅上的稅收,有腳錢、營窖、稅草、加耗、裹束等,在唐前期均形成為固定稅制,但不是主要稅種。腳錢(亦稱租庸腳直、腳直、腳價、租腳、車腳或運腳等)是各州租庸調和地稅送納配所以及運至兩京所需加納的運輸費,通常交納銅錢,可按戶配腳,也可按丁支腳。[4](卷6《食貨六。賦稅下》)由于各地路程的遠近險易不同,中央度支雖然規(guī)定了腳錢征收的基本數(shù)額,但具體征收各地有所不同,[1](卷3《尚書戶部》度支郎中員外郎條)營窖稅是為了營建倉廩和保存糧食而附加于丁租、地稅之上的附加稅,規(guī)定征藁、橛、蘧chǘ@①、苫等實物,[1](卷19《司農(nóng)寺》太倉署令職掌條)實際征收中,由于實物不易運輸,多折納現(xiàn)錢。稅草是地稅的附加稅,始征于太宗貞觀年間,同地稅一樣按照青苗簿每年征收,百姓均田、寺田、觀田均需交納。京師長安和東都洛陽五百里之內州縣,不但有常稅草供諸閑廄馬料,而且有別稅草供皇帝臨幸之用。兩京五百里之外的州縣稅草,納于當?shù)?,供州縣軍事、郵驛、運輸?shù)鹊牟萘现в?,遵循按支定收的原則。加耗是丁租、地稅的附加稅,大體遵循“貯經(jīng)三年,斛聽耗一升,五年以上二升”[1](卷19《司農(nóng)寺》,P375)的加耗率,即有1%和2%的不同比率。裹束是附加于庸調的包裝費-“諸庸調物……所須裹束調度,折庸調充,隨物輸納?!盵4](卷6《食貨六。賦稅下》)征收這些附加稅,唐王朝就征收了租庸調、地稅、戶稅的運輸、保管、損耗費用,使得租庸調、地稅、戶稅成為了國家財政的凈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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