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飄然東來
一
秋天想來該是一個才思繽紛的季節(jié),經(jīng)歷了春的穎悟、夏的構(gòu)思、季節(jié)的情愫在這一瞬間驀然抖開了生花妙筆。纖云弄巧處,那舒卷的云層是跌宕的情節(jié),敘述所有生命從萌芽走向成熟的故事,引領(lǐng)曾經(jīng)的蹉跎,在最最輝煌的日子,升向天空。
這升騰的既有放達的情懷,更有悲憫的心性,但昂揚到極致的,依然是中唐“詩豪”劉禹錫。
公元805年,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為郎州(今湖南常德)司馬,而另一個文壇巨匠柳宗元則顛沛去了湖南永州。朝廷的凜冽,地方官員的勢力以及人情的冷落,所有這些常人眼中的孤寂荒涼是否寒了一顆詩心,我無從猜測。我只知道當(dāng)秋天來臨時,我分明看到一張堅毅的面孔,隱現(xiàn)在斑駁陸離的彩葉之間,沉醉于枯枝衰草遮蔽的鄉(xiāng)村蹊徑,腳步是堅實的、身姿是飄逸的、散淡之中登臨某座小小的山峰,略一沉吟,昂首處,是四野回蕩的詩篇: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沒有貶謫后的消沉悲觀,沒有流放后的落魄灰心;只有秋天的壯美,只有歌頌的深沉。多么樂觀的情緒、多么奔放的熱情、多么昂揚的進取精神。∵@一年他應(yīng)該是三十四歲,正是人生的大好年華。作為一個深受正統(tǒng)教育的文人,他骨子里本該有報效國家,造福百姓的磅礴使命,可僅僅因為一次失敗的革新活動,這使命轉(zhuǎn)眼成了秋野上一縷飄散的風(fēng),晴空中一朵流逝的云,這苦悶,誰人解?
此刻的柳宗元恰好也在不遠的永州,與劉禹錫感悟著同一個秋天,享受著同一脈秋色。這個胸懷大志,向往于“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的文人卻以山水游記的方式紓解胸中的郁憤,留下了名垂文壇的《永州八記》。作為文學(xué)愛好者,內(nèi)心里我倒是很慶幸這次制造了“二王八司馬”的變革運動。拋開其政治意義不談,起碼這開闊了文人的視野,把文字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去錘煉。雖然朝廷里少了一個官僚,但中國文壇多了一片耀眼的紅葉。放逐的靈魂和山野沖決,激蕩的不是悲觀消沉,沒有自怨自艾。山水激活了生命的靈性與詩情,秋天昂揚了文字的奔放與熱情,給后人留下了一篇傳唱千古的勵志之歌,站在一個更高的視野看,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通過哲學(xué)的沉思和積淀,把生活中的愁怨化解為一種具有歷史深度的感悟。進而,從有限的時空跳出來,在更高的層面上求得心理平衡,這是季節(jié)的饋贈和啟迪,更是文字?jǐn)y來的精神家園與歸依。那么,是秋天濃釅了詩情還是詩情暈染了秋天呢?
二
間或一場連綿秋雨,你獨步山野,任由寂寞的跫音浪漫了心靈,于是隨手折一莖衰草、拈一枚黃葉。雙眸不由得望向渺遠處:那些剛剛分娩的土地訴說幸福,連綿的綠葉染遍成熟,似霧如風(fēng)的細雨,溫潤輕柔,酥透的,除了你內(nèi)心最柔軟的角落,是否還有這萬千紅塵呢?秋天絕對不只是一個漸趨衰老的季節(jié),而只是歲月瞬間的輝煌留駐。
正是這輝煌驅(qū)散了所有悲秋的情緒,即便秋風(fēng)秋雨正添愁,何妨以詩心溫煦化散所有微涼呢?
這樣的季節(jié),無論你曾經(jīng)種的多深,收獲都不再遙遙無期。你可以收獲那份豐盈,在心海里打撈屬于自己的詩。
于是雙眸洞穿潮潤,化入渺遠處,漸趨清晰的是“南浦對荻花蕭瑟,江畔望征帆過盡”的現(xiàn)代詩人——鄒荻帆。
二十歲就以一首《沒有翅膀的人們》為苦難謳歌,向腐敗抗?fàn),這首長達八百余行的長篇敘事詩奠定了一代英荻的巨帆地位。在整個如火如荼的抗戰(zhàn)歲月里,詩人以筆做槍,聲援抗日,《在天門》、《木廠》,這些帶著呼嘯的詩句,恰如凌厲的投槍與匕首,刺向反動與沒落,撕開黑暗與殘酷,也迸發(fā)了詩人的正義之感與愛國之心。而這也導(dǎo)致了詩人前期于詩情彭拜中的顛沛流離,破碎的河山到底沒能容下一張平穩(wěn)的書桌,烽煙的歲月卻給了詩人一顆飽滿的詩心。1958年,正處于創(chuàng)作巔峰的詩人卻被下放到河北省懷來縣勞動鍛煉,于是握慣筆桿的手握起了鋤頭和鐮刀。但我相信,當(dāng)鐮刀的鋒刃觸向成熟的稻谷時,一并歸倉的不僅僅只有飽脹的種籽,更有詩人一份倔強的精神。
沒有筆,但詩情猶在;沒有紙,但長歌猶在。當(dāng)黃昏來臨,青春不再時,詩人才能吟出那句“白云寫賦,紅葉題詩”的壯語。這是否得益于秋天原野的啟迪,我不敢斷言,但我堅信,這個季節(jié)里舒卷的云氣與輝煌肯定涌動了詩情、翻卷了豪氣。這應(yīng)該是無疑的。
三
豪情涌動的秋天,僅僅有文人,顯然單調(diào)了許多也乏味了許多。詩意伴豪氣、仗劍寫詩篇,這無疑豐富了秋天的層次,也寥廓了秋天的視角。于是,從廣袤的原野走向海洋,從內(nèi)斂的黃色文明佇立張揚的藍色文明,我們不得不把視野拓展到驚濤駭浪的碣石,去聆聽“一代奸雄”的吟唱: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
平平穩(wěn)穩(wěn)地舒展一縷英雄氣,正如平平穩(wěn)穩(wěn)地俯瞰大海、藐視驚濤。大海蒼茫渾然的氣勢和曹操堅定、倔強的英姿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融為一體了。蕭瑟的秋風(fēng)以及隨風(fēng)涌起的萬丈狂瀾,激發(fā)了一個宏偉的想象,雄奇且跌宕的想象。
公元207年八月,曹操率軍大破漢室大患烏桓于白狼山,斬敵酋蹋頓,取得了巨大的軍事勝利。身為主帥的曹操登上當(dāng)年秦皇、漢武也曾登上的碣石山,迎著蕭瑟的秋風(fēng),目光掠過豐茂的黃葉金草,直至穿透洪波水幕,化作一道銀河斜貫蒼穹。昂揚的斗志升騰了,統(tǒng)一天下的理想升騰了,憂世的感喟升騰了,激昂的詩意升騰了,于是東海的浩淼中,多了蒼勁古直的詩篇,伴云氣舒卷開來,氤氳化散。
秋天的景物到底只是思想的襯托,更多美的理想融合進去,伴以文人的激情,英雄的豪氣,用飽蘸感情的筆墨表現(xiàn)出來,詩意矗立于自然景物之上,這便是靈魂了。
詩情的靈魂是自然,自然的靈魂是生命,那么生命的靈魂就該是萬物生發(fā)的痕跡了吧?
四
這個季節(jié)沒有凡夫,只有詩人,無論多么刻板的心,一旦放逐在秋天的山野,都會有一份情緒蔓延開來,醉了流云,赧了落葉,雖然所有慷慨抑或蒼涼都終究只是個人情緒寄向云天的飄渺而已;即便磅礴,到底少了幾分心懷江山與民眾的厚重。
所幸對自然美的描繪中還有一抹亮麗,渲染了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色彩,把自然美和社會美高度地融為一體,進而以栩栩如生的自然美的藝術(shù)形象,表現(xiàn)出社會美的內(nèi)容,這該是時代的最強音,是慷慨激昂的崇高美。
1925年12月,毛澤東直接領(lǐng)導(dǎo)了湖南的農(nóng)民運動,革命事業(yè)蓬勃發(fā)展。這年深秋,他去廣州主持農(nóng)民運動講習(xí)所,在長沙停留期間,重游橘子洲。面對奔涌的湘江,眼光因激流扁舟的牽引而駐留那色彩斑斕的蒼茫群山。我不知道此時他的內(nèi)心如何鼓蕩起風(fēng)、變幻著云,我只知道他的吟哦至今依然回蕩在逝水悠悠的橘子洲頭: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這一年毛澤東三十二歲,和劉禹錫詩情映碧霄的年紀(jì)相仿,同樣的秋色爛漫,同樣的層林盡染。但劉禹錫只是郁悶情懷的排遣,激昂的背后縈繞了太多的無奈與蕭索,而毛澤東是即將大展抱負的風(fēng)起云涌,是對江山和蒼生的未來充滿信心的向往。志向決定詩情,視野錘煉文采,季節(jié)的豐饒里,每個人都在采擷屬于自己的詩篇,正如此刻我深深淺淺的足跡踏出的不辯平仄的歌:
英雄百代,騷客千秋,金風(fēng)曼舞競風(fēng)流。
書壯志,寫春秋,萬里江山一筆收。
輕吟淺唱,長歌闊喉,
揮斥云天正方遒。
……
這么邊走邊想,身邊的秋色蔓延鋪排,很多需要收獲的盡可納入心中了,其間最炫目的,正是詩詞歌賦縈繞心間的厚重與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