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書的摯愛源于一次聽書。5歲那年，已讀了初中的哥哥曾在一個晚上就著不太明亮的馬燈給我讀牛流的《烈火金剛》。書中的史更新與豬頭小隊長在水里殊死搏斗的場面令人難忘，丁尚武在雨夜跟蹤史更新，且不即不離的情景扣人心弦。于是那純凈如水的心靈，因有了這等傳奇色彩的熏染，對書就自然產(chǎn)生了好奇和神往。似乎從那時起，我就憑著哥教給我的一些字去讀一些連環(huán)畫，遇著生字便問；識字多了，也就把家里的幾本破書全讀了。

　　我的學(xué)生時代正處在文革上，除了背誦語錄，就是《毛主席論教育革命》，老師叫我背那紅皮的書，我居然在一個早上背完了“老三篇”中的兩篇，那三百多篇語錄段子哪夠我背呢？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天生與書有緣吧，總之，少時只要見了書便要讀，讀完便去找，找不到便失落。有一次，我和同村的幾個小孩在林間挖豬草，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木屋，據(jù)一個名叫千力的大孩子說，這是“鋼工總”的指揮部。當(dāng)時，門虛掩著，屋里沒人。那千力又大悟似地說，這些人都武斗去了。我們一涌而進，用竹簍裝載各自需要的東西：有拿紅衛(wèi)兵袖箍的，有拿各種傳單的，有拿備作標語紅布的，還有拿削得光滑的木棒子。而我瞅準了東墻角落里的一堆書，摟了幾抱裝到簍里便逃之夭夭。

　　突然間擁有了這么多書，簡直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淘金者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座儲量豐富的金礦，我興奮得有點忘乎所以了�；丶液笪野涯莻�曾經(jīng)用來養(yǎng)鳥的無蓋的破舊木箱卸下來、洗干凈，請人修補一下，在那木箱中間釘了兩層隔板，就往那木凳上一放：一個怪模怪樣的書櫥便立在我那土屋里。雖然箱子黑不溜秋，相貌丑不拉嘰，甚至那些書也破破爛爛、高低不一，但對于一個喜愛讀書的孩子來說，那種無言的滿足，暗自的欣幸，那種由此產(chǎn)生的各種美妙的讀書情景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個光怪陸離的幻影，一齊籠罩在寒磣的書櫥上�？墒牵�讀過初中的哥哥卻不高興了。他說，這些書都是造反派從各家各戶抄來的，是“毒草”；誰看誰就是反革命。我雖不知此話的分量，但知道自己作了一件并不偉大的事。結(jié)果，他幫我挑出十來本，余下的全藏到地窖里去了。得了這十本書，仿佛有了本錢、家當(dāng)和底氣：我在讀完了這些書后就頻頻跟人交換，因此讀了許多我不曾讀過的在那時也不能買到的書。我曾用《晉陽秋》換來別人的《小城春秋》。沒想到一讀那書，我便癡迷；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個性畢現(xiàn)、呼之欲出的人物弄得我茶飯無味、手不釋卷。我?guī)缀跏窃诓菘瞄g、山坡下、田埂上窮盡各種貪婪的姿式讀完這本書的。特務(wù)頭子趙雄、革命家李銳、美麗的秀葦、睿智的四敏，還有那秀葦與劍平傘下的溫磬與摯愛，趙雄與李銳的友情與敵對及監(jiān)獄里的組織有序的大暴動無不深深烙入我記憶的皺褶里……可是，當(dāng)我想起要還書時，卻發(fā)現(xiàn)那書已被我翻得面目全非了；跟原主換書時，人家不僅扣壓了我的書，還要我再賠一本“像樣的”。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平原槍聲》搭了進去——白白地丟了兩本書不說，僅那心中的遺憾和痛惜就折磨了我好多年。

　　我在小學(xué)似乎只讀了兩年書，不知咋的就到初中去了。那天，一個同學(xué)要用手抄本《第二次握手》跟我換《苦菜花》。我用牛皮紙把書包好夾到掖下走進教室。給我們上課的是校長，他給我們講《農(nóng)基》的知識。雖然他講得唾沫四濺，但在我聽來來卻是索然無味的，于是便在桌下偷偷打開了《苦菜花》；正讀到娟子一人在山路上行走時，卻被校長逮住了。他當(dāng)場沒收了我的書，并在下課后將我?guī)У剿麑嬍依�。在滿屋的潮霉味兒里，我接受了訓(xùn)斥：“你一個小孩怎么能看黃書、毒草呢？……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資產(chǎn)階級文化的命……”就這樣第三本書失卻了。

　　76年“四人幫”被粉碎，77年恢復(fù)高考制度。在復(fù)習(xí)備考期間，聽說我的一個教中學(xué)的表姐夫手里有一些資料，就去找他。可這位親戚說話總繞彎子，云遮霧罩的。只到我第二次提出用七本書跟他交換的條件后才得到了復(fù)習(xí)資料。誰也沒想到，這次考上的七人中，最終只有四個人走進了大學(xué)校園；我和另兩名青年都因調(diào)查人員聽信一面之詞，在政治審查（社會關(guān)系狀況）欄里寫下了一些不讓人“騰達”的“箴言”而被地方政府“挪作它用”：我們懷著一顆失望得快要破碎的心走進了當(dāng)?shù)氐慕處熽犖�。�?dāng)我拿著復(fù)習(xí)資料去跟那親戚換書時，他淡淡一笑，說：“這些書就放在桌子上，不知是誰都摸走了�！眴韬舭г眨�為了這最終沒給我?guī)�來希望的考試，我賠掉了我所有的家當(dāng)。七本書，我的七個朝夕相處的朋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我而去！在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要碎了，為那份溫馨甜美的回憶，為那種難舍難分的友誼和深情，也為表姐夫在丟失了別人東西后的坦然和木然。

　　好在78年以后的文藝春天降臨，許多被打成“毒草”的書都紛紛出版了。對我而言，也許自由買書的時機已經(jīng)到來了�？墒俏夷菚r一個月工資才三十多塊錢，還要抽出錢照顧弟妹，只能將不該花的錢全部節(jié)省下來。我攢了一百三十塊錢（在當(dāng)時可買到一塊上海鉆石牌手表），在一個下午跑到一個書店，用這筆錢買了五十幾本書。當(dāng)我把兩條塞滿書的編織袋從車上卸下來時，校園里的人將我圍住。他們以為我買回了什么稀物兒，當(dāng)見到滿袋書籍后都搖頭嘆息，以為這小子定是瘋了。我當(dāng)時確實有點瘋狂。我一本一本地端詳那些書，用手撫摸它們光滑整潔的軀體，使勁地嗅那沁人心脾的淡淡的墨香。那心境有點像武士輕拭寶劍，射手撫弄良弓，騎士安慰戰(zhàn)馬……這次購書有點雜，國外的名著，如高爾基的《母親》契訶夫《短篇小說選》雨果的《悲慘的世界》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與和平》海明威的《老人與�！�；國內(nèi)的除了四大名著外，還有巴金的《家》《春》《秋》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玻的《暴風(fēng)驟雨》老舍的《駱駝祥子》，除此外還有趙樹理、馬烽、西戎、王蒙、鄧友梅、宗璞、碧野、于黑丁、林斤瀾、劉紹棠、從維熙、茹志鵑的小說……

　　有了這些書后，我的業(yè)余生活充盈起來，內(nèi)心世界也在發(fā)生著前所未有的變化。

　　這些書總把我從現(xiàn)實生活中帶到一些陌生的地方，去見識一些令人驚嘆而神往的情景，去感受各種不同的內(nèi)心世界和個性魅力。我的感情隨著自然和人生的生動描繪而激蕩、澎湃，我的愛心隨著人性的善惡、美丑、高下的比照而趨向豐盈，我的意志也隨著各種藝術(shù)靈魂的掙扎、抗衡、鍛造而愈加堅定、頑強。這樣以來，我的世界觀、價值觀、審美觀也在各種文句的暗示和點化下，順著一種健康的軌跡向一個高度升華。這些書不僅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拓寬了我思想視野，而且浸潤了我干枯的靈魂、洗滌了我心中的浮華、涵養(yǎng)了我的學(xué)識、品性，還使我驅(qū)散了蒙昧、摒棄了狹隘、戰(zhàn)勝了自卑、增強了自信，使我逐漸成為生活、工作中的強者，而不是一個猥瑣、卑劣、污濁的小人。

　　這些書雖好，但最終也與我分手。因為除我而外，還有更多喜歡書的人。首先是學(xué)生。我在教學(xué)活動中每周為他們開設(shè)一堂文學(xué)欣賞課（這經(jīng)驗早在九十年代初已被我寫成教學(xué)論文發(fā)表了），讀小說、評文章，以培養(yǎng)語文情愫。這一作法在得到贊賞的同時，學(xué)生的目光也就投到我那些書身上了。每年的寒暑假來之時，我的屋里總是擠滿了借書的學(xué)生。他們有的主動打借條，有的伸手便拿；還書時有的準時，有的能拖幾個月甚至忘了“歸期”。其次是自己的親朋好友。他們來做客，一旦看到自己喜愛的書，便手不釋卷，便要帶回家。作為主人是不可能拒絕的。久而久之，那幾十本書也只剩下個零頭了。八十年代初，我曾訂閱過好幾種雜志，其中的《小說選刊》屬精品。為了妥善收藏，我按季節(jié)裝訂，每年分成四本，連續(xù)五年不間斷。就是這套精心裱糊的二十套書集眼下只有一本還留在書櫥里……

　　書的流失曾那么讓人揪心、傷痛過，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感覺也漸漸淡去。是��！書原本就是讓人讀的。有人讀的書，總比束之高閣要強得多。書應(yīng)該屬于全人類的，不應(yīng)只屬某一個人。如果把書比作空氣，這空氣只有流通才能孕育生命；如果把書比作江河，這江河只有運行才能澆灌大地；如果把書比作春雨，這春雨只有普降大地才能催開花朵。

　　這些年來，我先后丟失了近兩百本書，造成了一些損失，但書的價值卻真正得到了體現(xiàn)。一本好書能拯救、成就一個人甚至一個團體或社會。如此看來，我的那些書流失得還是頗有價值的。或許它們早就成為“渡”人的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