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多遠(yuǎn)
農(nóng)歷戊子年正月十六,你走了。
從查出身患癌癥到你離去,剛好兩年。
兩年里,你一直與各種各樣藥物、省內(nèi)省外醫(yī)院打著交道,從來沒有也無法停頓下來。痛苦和煎熬殘酷地折磨著你,七百多個日夜,沒有停止過一分鐘。那種痛苦和煎熬,如果說軀體還可以堅持的話,我不知道,你的心靈每天如何恐怖地面對這一切。
一次次地化療,延緩了你離去的腳步,卻無法阻止死神的魔爪消斫你的生命。終于,渴望、痛苦、無奈、留戀,一切一切,伴隨著死神對你的最后獰笑戛然而止。
你的離去,沒有使我太過驚訝。我知道,生命對你來說已是奢侈品,無論有多寶貴,你羸弱的軀體,已全然無法將她挽留,不管你的意識里是否還在堅持,還在抗?fàn)帯?/p>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淚水便再無法遏止。平日里,在你的面前,每個人都小心翼翼,極力壓抑自己的情感。而此時,壓抑已久的所有,仿佛全部化作了淚水,從心底沿淚腺汩汩而出,完全變成了無法言喻的宣泄。這宣泄,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一刻都沒有停止。
昨日一見,竟成永別。正月十五探視病人是忌諱的,但強(qiáng)烈的不詳預(yù)感還是驅(qū)使我在忌諱的日子里踏進(jìn)了你的病房,也才沒有留下更多的遺憾。
病床上的你讓我深切感覺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形銷骨立”。病魔殘酷、瘋狂至極,才十幾天的時間啊,怎么已致你于憔悴于斯。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識到,死神已死死扼住你的喉嚨,沒有絲毫留情,你已無從掙脫,其實你已根本無力掙扎。淚水此時成為我們唯一交流的方式。進(jìn)病房前告訴自己不流淚的,可我實在無法控制那莫名的酸楚,一任淚水長流。不敢凝視又不得不看你的眼睛,無奈、無助、留戀、絕望,一生中第一次震撼于即將逝去生命的雙眸流露出的凄絕。那眼神告訴我,你真的想活下去,不管這世界是如何的美好和齷齪,你都愿意留在這份真實里。
握著你的雙手,所能觸摸到的是毫無生氣的冰涼,沒有任何細(xì)膩感覺的軟沓沓的肌膚,在我手心里恍若一團(tuán)敗絮。生命,正在順著你的指尖一點點溜走。時間仿佛停滯,空氣仿佛凝固,心中有很多的話想跟你說,但卻再不敢開口,惟恐變成嚎啕大哭。胸膛憋悶的難受,再待下去恐怕要爆裂開來,輕輕的握握你的手,沒有敢在看你的眼睛,我匆忙逃離了病房。無從想象背后的你會怎樣,我只是在心中告訴自己:或許,這是我們的永別。
車子直接開到醫(yī)院的后門,那里有一片低矮的平房,權(quán)作醫(yī)院的太平間和幾間臨時的告別室,成為逝者通往天堂的第一個客棧。
眾多高樓的掩映下,這片平房與前面富麗明亮的門診樓、病房相比,愈發(fā)的委瑣、破敗,灰敗的顏色,加上青黃色的幾株塔松,了無半點生機(jī),憑添了幾絲凄涼和哀傷。在這里,逝者與生者享受的界限竟如此涇渭分明,不管逝者是否拒絕,他們踏上天堂之前的第一個客棧,竟是如此的寒酸。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天堂里也是這樣,那里,所有的所有,必定公平合理,一如你生前所愿。
昨天還在讓人迷惑春的步伐的暖洋洋的天氣,現(xiàn)在忽然陰沉的厲害?諝馑坪醣缓浣葸^,冷森森的裹著人的身體,令本已傷悲的心愈發(fā)陰冷。是蒼天在憫惜你三十九歲的年華嗎?我分明聽到了寒風(fēng)的嗚咽。
你靜靜地躺在那張低矮的床上,全然不顧親人們的呼喚、哭泣和悲痛。
我沒有勇氣掀起蓋在你臉上的白布,怕看到你的眼角是否有淚滴。一片薄薄的白布,已將陰陽世界隔開。
生前的你褲管總是筆直,皮鞋總是锃亮,服飾沒有絲毫皺折與雜亂,雖鮮有名牌,卻總與眾不同,你刻意地追求著別致?涩F(xiàn)在,一身晚清時期小地主的裝束裹在你的身上作為壽衣,怎么看都別扭。別埋怨,改變沿襲多年的習(xí)俗顯然同改變你的刻意一樣艱難,或許,天堂里就是這樣的裝束,因為大家都在沿襲風(fēng)俗。
圣賢們用智慧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濃縮漢文化精髓的詞語,而所有這些詞語的內(nèi)涵,又絕非象每個詞語的字面那么簡單。
親友們抬著你的遺體走向靈車的時候,你幾近昏厥的妻子,你還有些懵懂的兒子和你已是茫然的母親,再次詮釋了“生離死別”這個凄絕成語的內(nèi)涵。那一刻,生離死別的就是撕心裂肺,就是肝腸寸斷。
憤懣于蒼天的不公,為什么要將凄婉的災(zāi)難強(qiáng)加于一人。你的母親,經(jīng)歷了中年喪夫的災(zāi)難,如今又不得不置身于老年喪子的無邊悲痛之中。此時,無疆的母愛,變成了無助和悲愴。無法挽留親人的生命已是痛不欲生,面對你即將永遠(yuǎn)消失的軀體同樣無奈,或許,無助是現(xiàn)在她心中唯一的感受,這感受將伴她余生。
沿街的商鋪大門上掛著大紅燈籠,到處都是祝福、祈安的大紅對聯(lián),街道上鋪陳著紅色的鞭炮紙屑,滿世界都是紅色,整個市區(qū)還沉浸在春節(jié)的余歡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零星的鞭炮聲和著縷縷硝煙味道,傳遞著元宵節(jié)的融融歡樂。黑色的靈車緩緩行駛在街道上,與整個大紅世界格格不入,別扭、孤獨(dú),除去幾瞥詫異的目光,沒有人在意靈車的存在,更不會有人在乎茫茫人海中是否增加、缺少了自己所熟知的生命。渺小、無力,整個人海中個體的渺小和無力,此時成為我悲哀情緒中另外真實的感知。
郊外的火葬場,孤立于喧囂與歡樂之外,成為儲藏悲哀的小島。不管生前是否榮耀,也不管死的是否有尊嚴(yán),如果說以軀體完整來判斷人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話,那么,人在這里將完成存在在世界上的最后旅程,一視同仁的接受同樣的程序,然后,同自己的靈魂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蒼翠的松柏、高聳的煙囪、一直燃燒的火化爐,靜靜的接納每一具遺體的到來,默默的見證一個個生命在世界上的徹底消逝。
該你上路了,掀起白布,我看到了你消瘦的臉,雖了無血色,但不失平和。你的靈魂在無人察覺的時候獨(dú)自飛向天堂,或許,你顧憐親人們?yōu)槟愕男牧淮,不想讓他們再看到你的痛苦,離去時,你選擇了平靜、安詳。
朋友將一盒香煙塞到了你的身旁,病魔讓你遠(yuǎn)離香煙已經(jīng)兩年,天堂中的你,沒有了惡魔的威脅,點上一支香煙,讓縷縷清香,喚醒你生前的甜蜜。
你被推進(jìn)了火化爐,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雪花,洋洋灑灑,宛若飛舞的白蝴蝶。是你的心愿未了嗎?還是天公幡然,為不該早逝的你撒下愧疚的紙錢?爐蓋合上,熱淚和著沁涼的雪花,順著臉頰長流而下。
我知道,你不想死的。
治療初期,曾驚詫于平時聰明、機(jī)敏的你竟被隱瞞的對自己的病情渾然不知。周圍有那么多的例證,況且你也親眼見證過癌癥病人的痛苦,可你卻泰然接受我們的謊言,忍受著痛苦,等待痊愈時刻的到來。起初我一度認(rèn)為你是故意隱瞞自己的態(tài)度,但你自己真正確認(rèn)真相的時候,你所表現(xiàn)出的恐懼、絕望恰恰證實以前的你的確沒有懷疑自己的病情。是啊,你的膽子小眾說周知,常理來說,你沒有更多的勇氣面對突然而來的打擊,況且是致命的打擊。我真的懷疑,災(zāi)難來臨的時候,是不是再聰明的人也會遲鈍,也會天真。
絕望、焦躁、痛苦,嘗試了大多數(shù)病人都會有的艱難,在眾人的惶恐中你平靜了下來,那平靜是用多少恐怖換來的,沒有人能知道,反正,你重新平靜的面對各種藥物,面對痛苦的化療。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你不怕死,但你不甘心,你更不放心,你牽掛你年老的母親,牽掛你尚未完全懂事的兒子。你說你之所以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接受治療,只是想延緩死亡的時間,等待醫(yī)學(xué)奇跡的出現(xiàn)。
死神的猙獰在于,他不會給任何人幻想,不會給你更多的希望。終于,你的并不堅韌的神經(jīng)沒有阻擋死神的暴戾,你沒有等到任何奇跡的出現(xiàn),收拾起你的希望,插上翅膀,帶著遺憾,飛向了天堂。
只幾十分鐘的時間,你的軀體已徹底消失,留下高溫尚余的片片白骨,小心翼翼地收拾每一塊骨片和骨灰,唯恐組不成一個完整的你。
載著骨灰的車子漸行漸近你的村莊,你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知道,春節(jié)剛過你不得不再回到醫(yī)院的時候,是否會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次完整的離開家,如果你能想得到,又該是怎樣的滋味在心頭。雖說命運(yùn)已不在你的手中,但畢竟是完整地離開家,死神只給了你十幾天的時間,回來時,只剩下一盒骨灰,幾個小時的時間,便完成了一個人的從生命的終結(jié)到軀體徹底消失的整個過程,人的生命竟然脆弱如斯。
墓地里,你的親友繼續(xù)著他們的悲痛。北風(fēng)的嘶鳴把悲痛的哭泣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大多的墳包周圍,已經(jīng)荒草戚戚。此后,你將長眠于此,所有的一切,都已隨你的靈魂而去,所有未了之事就此而了?赡愕挠H人呢,你生命的終結(jié)卻是他們無盡悲痛的開始,不管白天黑夜,無論春夏秋冬,那悲痛一如寒風(fēng)中瑟瑟的荒草,一經(jīng)扎根,永無毀滅。
回到自己家里,夜已深沉。心中全無元宵節(jié)家人團(tuán)聚的喜悅,眼睛似乎始終定格在你三十九歲的終止符上。
默默地將三杯酒倒在地上,祭奠遠(yuǎn)在天堂的你。知道你生前不喝酒,但還是想讓你喝下這三杯酒,讓這三杯酒麻醉一下吧,舒展一下已久的痛苦,舒緩一下良久的疲憊,化去積郁的恐怖,然后醒來,一切不再。
天際沒有圓月,沒有星辰。漫漫夜空中搜尋你的眼睛,想閱讀你眼睛里是否還有留戀和悲傷,很想看看你的行囊,是否還裝著遺憾和孤獨(dú)。
天堂里如果有記憶,莫忘你的母親和孩子,天堂里如果有期盼,期盼你前生緣早日輪回,天堂里如果有祈禱,祈禱你的親人平安……
我不知道天堂到底有多遠(yuǎn),但我知道對你的思念到永遠(yuǎn)。
安息吧,知道你并沒有走遠(yuǎn),今生已成缺憾,來生還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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