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片
在吸引我的那些支離破碎的零散記憶中,青花瓷片,當(dāng)屬最具磁性力量的一種。那些形狀不規(guī)則、甚至滿身劃痕的殘缺瓷片,在我把它從田野邊緣的田埂里摳出來的時候,它對我有了一絲感恩的回報。這塊曾經(jīng)在人們腳下踢來踏去的殘片,終于也在人們一次次地輾轉(zhuǎn)清理下,摒棄到了這塊田野的邊緣。隨后,又被農(nóng)夫的鋤頭埋沒。它沉睡在那里,為自己的不幸而哀嘆。但又不甘心永遠(yuǎn)在土地里沉溺。終于,在一次次雨水的沖涮下,奮力地擠出了泥濘,破土露出了一點靈光。
也許,我是感應(yīng)了這塊青花瓷片的召喚,而特意從遙遠(yuǎn)的小城,來到這塊無名的土地。我的腳步定了方位一樣地,從這塊蘊有青花瓷片的田邊走過。青花瓷片用它依然光滑的表面,反射了太陽的光芒。這是迎接我的一個訊號,穿破雨后清晨的淺淡的霧氣,直射到我的眼里。使我一下子從心靈的深處回應(yīng)了這束遙遠(yuǎn)的光芒。也許,我還并不知道,它是否是一塊經(jīng)過了幾個世紀(jì)以來香茗的潤澤后,又分散開來的殘件。也不知道它從主人的手中失落墜地之后,是怎樣流落到這塊長滿谷類的田邊。只認(rèn)為是上天的安排,在時空轉(zhuǎn)換中等待我的發(fā)現(xiàn),等待我從雨后泥濘的土地里,一點一點地將它摳出。然后,放在兩手掌心之間磋磨。終于,它露出了原本的清純:細(xì)膩的胎質(zhì),滋潤的釉面,雅麗的花色,都慰藉了我的心欲和視覺。這是發(fā)現(xiàn)的快樂,是一塊小小的青花瓷片,在等待了幾個世紀(jì)之后,對我的謝意。真是彌足珍貴。
經(jīng)過了我的摩挲,瓷片更顯光鮮滑亮了,就像剛出浴房的娃娃。原有的那份淡淡的幽怨,早已隨著身上的泥土從我的指縫間流走。就它的形態(tài)趨勢,我推測它的母本,當(dāng)是一只茶杯。殘片上仍顯出薄壁、敞口、圓唇的個性,在鮮亮的釉色和高貴的枯藍(lán)色裝飾下凸顯出來。殘存的纏枝圖案延伸著它在我頭腦中的遙想。并復(fù)原了那只盛滿了熱氣騰騰、輕淡香甜的茶水的杯子,擺放在主人中堂桌上的情景。可惜,青花茶杯破碎了,分散成零碎的殘片,分散城零碎的記憶,崩潰了那個圈足深腹、敞口圓唇的母體。落在我手上的這塊殘片,還活生生地保留著畫工熟練地描繪出的一個纏枝花卉的片段。也許那是一幅枝蔓纏繞的折枝牡丹;也許那是一個蔓芽交錯的纏枝蓮花;再許,它是一個象征多子多福的纏枝石榴,端正地布于茶杯的深腹上,同茶杯一起,溫馨著曾經(jīng)主人的生活?墒,它破碎了。這個在當(dāng)時流行于世的佳品,挺住了景德鎮(zhèn)某個窯口里一千三百多度高溫的炙烤和烘燒,淬礪了清麗窈窕的身姿。它從那個窯口走出來的時候,還是一臉的燦爛。經(jīng)過窯工的精心修整,來到它主人面前的時候,還正是青春搖曳、豐姿綽約。但是,就在主人精心呵護它多年以后的一個隆冬的黃昏,它還依舊端端正正地守候在闊綽中堂里昏暗的燈下,準(zhǔn)備以滿腹的熱望,去溫暖主人的身軀。就在主人風(fēng)塵仆仆地從漫天飛雪中歸來時,溫順的夫人如同往昔一樣,揭去先生身上沾有雪花的披風(fēng)。然后,遞上了這只溫暖的青花茶杯。先生左手去接茶杯,右手卻握住了夫人輕按杯蓋的玉手。此時,如果我是主人,我也會迷失,一樣會覺得此時燈下的夫人,竟如那只精美的青花茶杯。而那茶杯一樣如同夫人的溫婉。這兩樣易碎的溫柔,在同一時間,在同一情境之下,一同涌進了先生的心間。
先生左手接過了茶杯,嫻熟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輕輕地夾住了瓜蒂型的杯紐。揭開,用蓋子的邊緣,由里向外劃去浮在水面上的茶葉。輕輕地呷了一口,渾身上下立即有了一股暖流涌入,順著每一根血管向周身奔騰。茶杯的那道滑滑的圓唇,抵住了先生的舌尖,讓先生的精神為之一振,也讓他的神經(jīng)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再呷一口,先生的面頰慢慢出現(xiàn)了紅潤,渾身上下貫穿著一種溫暖的舒爽。先生撩起他那長長棉袍的前襟,坐在了漆黑烏亮的八仙桌旁那張同樣色澤的木椅上,開始享受夫人接二連三地遞上的溫柔。夫人的臉同樣的紅潤。而且,還氤氳著柔媚的暈光。雙眸盡含了嬌羞的愛意。在她遞上又一杯茶水的瞬間,手臂輕輕地抖了一下。青花茶杯的頂蓋和杯身發(fā)出了輕微而悅耳的磕碰聲,直刺先生的心底。青花茶杯注定要結(jié)束它的使命,注定要以分崩離散為代價,去為先生和夫人久別的重逢而喝彩。
先生并沒有去接那茶杯。在他膨脹了的欲望的驅(qū)使下,伸手去攬夫人的腰身,去吻夫人的面頰,去迎合夫人積蓄已久的曖昧。那只杯,在剎那間從夫人的手上失落,翻轉(zhuǎn)著落到了地上。它的殘破碎片在他們的腳下踢踏。
青花瓷杯就這樣破碎了。它曾經(jīng)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它曾經(jīng)在夫人和先生的手掌之間傳來遞去,卻不能得以相伴終生。這是青花瓷杯的悲哀?還是先生夫人的遺憾?怎樣才能分得清楚。
青花瓷杯不愧為有著這高貴血統(tǒng)的出生。在先生和夫人早已灰飛湮滅的幾百年后,青花家族還是那樣的華貴。它們的那些于十三世紀(jì)景德鎮(zhèn)某個窯口燒成的先祖?zhèn)儯菏淄π氐貜某绨菟鼈兊摹扒嗝浴眰兊馁橘胫,登上了極品的天堂。我慶幸,在一個特殊的機會里,面對了這些極品,撫摸了這些極品,感受了這些極品。這個機會,使我成了蕓蕓眾生中極少數(shù)和它們親密接觸的幸運者。也是這個機會,青花瓷器的余韻就一直在我的手心里回旋。
再看我手中,青花瓷片也是幸運的。從它頓然落地之后,就再也沒有人用帶有體溫的雙手對它進行撫摸。更沒有人在掌心之間來回地摩挲。而在我的手上,它又有了體溫,又有了靈性,也又有了一點生命的氣息。它那枯藍(lán)色的枝椏,從殘缺不全的青花瓷片上,通過我的手心,像我的身體蔓延,蔓延……
這就是青花瓷片的魅力,它的本身和它身后的萬千故事為它的傳世包上了一層厚厚的封漿。當(dāng)你輕輕地摩挲的時候,它會把你帶進一個古老的場景。
上一篇: 生命的遠(yuǎn)航
下一篇: 詩意的水,夢幻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