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整整四年了。那時候也正放著暑假，那天有炙熱的太陽。

　　奶奶去世那天中午，我的電動自行車丟了，發(fā)現(xiàn)丟了沒過十分鐘，爸爸就打電話來，說奶奶不行了，因為很突然，突然到我來不及有悲痛的感覺。奶奶身體一直很好，只是去世的那一年血壓有些高，有時候說話道三不道兩的，有些輕微的老年癡呆癥。

　　去山里奔喪，聽爺爺姑姑說起奶奶的死，一直覺得很奇怪。據(jù)說，奶奶在前一個星期就好像知道自己要過世了，一次次把自己準(zhǔn)備好的“裝老”衣服拿出來試穿，還笑嘻嘻地問爺爺好不好看。

　　那天上午，村里有人看到奶奶，走著去給距離奶奶家一里地外的一家孩子送錢，據(jù)說那家孩子考上了一所什么學(xué)校，家里很困難。奶奶回來后，就穿戴整齊，并在屋地上搭起了死人睡的“排子”，據(jù)說搭了兩次，第一次被爺爺生氣的踢翻了。爺爺那時候在路邊晾曬花椒，等爺爺再回屋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躺在“排子”上奄奄一息了。

　　一直覺得，奶奶的性格有些古怪。很多人都說，她很“心善”。我們那個村子里的人幾乎沒有沒得到過她的幫助的，只要她聽說誰家有困難，不管是錢是物，都舍得拿出來。我小時候曾經(jīng)親眼見過，一個外地要飯的要到奶奶家門口，奶奶毫不猶豫的把自家的粥飯成了一大碗給他，而且臨走又送了他一大瓢玉米，那時候日子正苦，誰家要能吃到玉米面餑餑就算是殷實人家了。為此，奶奶家的“干親”很多，都是很多年前受到過奶奶幫助的。

　　可是，我從小到大，都沒覺得奶奶“心善”過，在我眼里心里，她一直是個重男輕女，不負(fù)責(zé)任，偏心極重，而且很厲害的“刁老太太”。很多次，我從爸爸媽媽的吵架中，從媽媽的絮絮叨叨里，知道奶奶是很欺負(fù)我媽的，因為我媽前兩個都生了女兒。我從小就沒享受過奶奶的疼愛，在姥姥家長大，據(jù)聽說，妹妹一生下來，奶奶看了一眼就建議爸爸送人。而對大媽家的兩個哥哥和后來老叔家的弟弟妹妹，她倒是疼愛有加。一直到她生病，我們?nèi)タ此�拿的那些好吃的，她都舍不得吃，偷偷送到老叔家給兩個孩子吃。后來，我媽為了“爭氣”，超生了弟弟，可是，奶奶仍然不喜歡我們一家，對弟弟雖然比對我和妹妹好些，但總是淡淡的。我媽說，我們都是受了她的連累，因為奶奶不喜歡媽媽，于是也就不喜歡我們。

　　記得有個冬天，奶奶的娘家外甥（跟我差不多大）在她家住著，我那天去奶奶家忘了做什么，看到那孩子從柿子架上拿了一個凍柿子，就也跟著拿了一個。誰知那孩子跑到屋里告訴了奶奶，奶奶追出來，照著我的頭就打了一下，罵我“饞丫頭”，我把凍柿子摔給她，心里恨著奶奶，發(fā)誓再也不理她。當(dāng)然，后來沒有不理奶奶，只是去奶奶家的次數(shù)很少，關(guān)系也一直淡淡的，不親。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奶奶就做起了“神太太”，而且，開始有模有樣的給很多人“看病”。有時候去奶奶家，常常屋里香煙繚繞，奶奶面對神像，口中念念有詞。很多時候，我表面淡淡的，心里卻笑那些人的愚蠢與無知。

　　從很多人的談?wù)撝�，我斷斷續(xù)續(xù)的知道了奶奶的大概“經(jīng)歷”。奶奶小時候趕上鬧日本，日本兵來了，家人抱著她逃到山上，和村里人走散了。等村里人找到她時，是在一個山洞里，父母已經(jīng)雙亡，她躺在兩條蛇中間睡的正香。后來，奶奶“出道”后，供奉的就是那兩條蛇。我聽過奶奶給人看病時的“祈求”，聽出那兩條蛇好像是兄妹倆，一個叫柳金龍，一個叫柳金鳳，每次給人“看病”，奶奶都是求它們。

　　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很靈，十里八村的人倒是都很相信她，據(jù)說，有很多都被奶奶瞧好了。我去奶奶家的時候，常常能看到有人帶了禮去回謝奶奶，而奶奶也只是把香留下，其它的堅決讓人都帶回，說是收了禮就不靈了。我一直很納悶，奶奶給人看病一不收錢，二不收禮，那她裝這個“神太太”到底是為什么呢？

　　關(guān)于奶奶“看病”有很多傳說，在這里列舉一二：有個鄰村的人得了“耳鳴”（這是我科學(xué)的解釋），一天到晚總是聽到拖拉機(jī)的轟鳴聲，誰也睡不好，活也干不下去。后來找到奶奶，奶奶跟“神”進(jìn)行一番交流后，說是村里一個以前開拖拉機(jī)的人去世后，魂魄“跟”上那個人。后來奶奶寫了“拘魂貼”等神品給他回家治病，過一段時間果真好了。那家人后來還送了奶奶一尊菩薩像，被奶奶恭恭敬敬的供奉在柜子上。

　　另一件發(fā)生在我妹妹身上。那時候，妹妹還在北京上學(xué)，我已經(jīng)上班了。妹妹突然到單位去找我，神色頹唐，說是頭疼的厲害。我?guī)�她去醫(yī)院檢查，腦電圖，心電圖等等統(tǒng)統(tǒng)檢查一遍，也沒查出什么毛病來。沒辦法，只好讓她先回家休養(yǎng)幾天。聽妹妹說，那天她因為家里沒人，就去了奶奶家，奶奶一見她就張哈欠，流眼淚，娘兩個都很納悶。晚上，媽帶著妹妹去讓奶奶看看，奶奶一番打哈欠流眼淚后，用神的口氣說了話，說是妹妹“撞”到了路死鬼，而且是兩個，很難弄。然后的幾天夜里，奶奶親自出馬給妹妹“驅(qū)鬼”。不知道為什么，妹妹居然也好了。

　　我曾經(jīng)帶著“戳穿”的心理旁觀過奶奶“看病”的全過程。奶奶先是點(diǎn)上幾柱香，然后站在香爐前張哈欠，流眼淚，這是“請神”的過程。一會兒，“神”來了，奶奶開始說話�？谝羰呛颖钡钠胀ㄔ�，內(nèi)容先訴說病者的諸多表現(xiàn)，待病者頻頻點(diǎn)頭稱是后，開始分析病因，最后說“治療方案”。也有時候，看病的人不是“外感”，而是真的有病，“神”也能指出來，說她看不了，讓病人去醫(yī)院，免得耽誤病情。

　　自此，我半信半疑，當(dāng)然，也因為孝心，從未跟奶奶指出過這是“迷信”，只是拒絕媽媽提出的找奶奶給我“看病”。

　　奶奶活到76歲，據(jù)她過世之前跟爺爺講，這是她的壽數(shù)，到時候柳金龍和柳金鳳就會來把她接走。奶奶走后，爺爺把那些神像和香爐通通燒掉的燒掉，拿走的拿走，柜子上只擺了奶奶的一張放大的照片。那個屋子，我一個人是不敢呆的。

　　有一天夜里，我夢見奶奶騎著我那輛丟了的電動自行車，前面帶個男孩子，后面帶個女孩子，迎面笑盈盈的過來，還大聲叫我的名字，那時候，我有一點(diǎn)點(diǎn)幸福，覺得奶奶是疼我的。后來我跟媽媽說這個夢，媽說，你那車也許真讓你奶奶騎走了，爸笑著說：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