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到他們了，我的外公外婆，還是穿著那種藏青色的粗布褂子，外婆挽著外公的手臂，兩個人微笑著向我蹣跚而來。

　　醒來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眼角是濕的。我很少在夢里真的流淚，唯有這一次。外婆離開我有十年了，外公走了也有八年，他們二老待我是極好的——雖然我不是趙家門里的人。

　　外公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大舅就像他，外冷內熱。老人家是分床睡的，我和外婆睡在廚房的里間，方便做飯；外公則睡在老宅最里面的房間。在兒時的記憶里，外公外婆從沒有過這種“執(zhí)子之手”的場景，記憶最深刻的還是他們的一次爭執(zhí)。意見不合的原因是做中午飯，我不記得那時幾歲了，他們爭執(zhí)的具體原因，不知道是我當時就不清楚，又或是在時間的河里沖淡了�？傊�，爭執(zhí)的最后結果是，外公一氣之下說他不在家里吃飯了，外婆也說：“那你就到外面吃吧……”于是，外公真的出去了，微弓著背，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琦琦，你跟在公公后面，看看他去哪兒！”外婆還是不放心地交待了我一句。

　　“唉！”

　　然后的記憶片段便是那條青石板的小路，小小的我悄悄跟在微僂著背，但卻依然很高大的外公后面，外公走到很慢，我也走的很慢，一聲不吭。當我竊喜這次成功的跟蹤時，卻被外公發(fā)現(xiàn)了。因為外公遇到了老朋友，還笑呵呵的和他打招呼，那位老伙計看到我，對外公說：“跟在你后面的丫頭是你孫女吧”

　　外公驚詫地回頭，看見了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外公厲聲對我說：“你跟出來干什么？回去回去。”

　　“是婆婆讓我跟著你的，公公，你就回去吃飯吧！”

　　而后，外公到底是在家吃的，還是在外面吃的，我又記不得了。

　　時間�。≌媸菬o情！

　　我九歲那年，外婆患了食道癌，吃什么吐什么，所有的美味她都無法下咽，她失去了吃的權利。

　　外婆的病查出來就是晚期了，家人只能給她喂些湯湯水水的東西，即使這樣她依然在吐，可我們多么希望，哪怕只有一滴水，一粒米能流到外婆的肚子里��！外婆這樣捱了一年，她是在我過完十歲生日后離開的，在她病重的時候，舅舅在老宅里的一個房間擺了張床，將外婆“移駕”過去了，從此，夏天給我扇扇子，冬天幫我暖腳丫的就再也不是外婆了。

　　當有一天早晨，大舅媽告訴我外婆死了時，我還笑著說：“你騙人！”可是看到舅媽紅紅的眼眶，我又追問一句：“真的假的？”

　　“真的！”

　　我迅速穿上衣服，奔到外婆床前。那時怎樣的一副身軀啊！雙眼凹陷，骨瘦如柴。

　　你能想像一年來滴米未進的滋味嗎？

　　外婆走了，舅舅們按她的遺訓將她安葬在她早就看中的一塊安息地里。那里依山傍水，林子里還有鳥兒可以唱歌給外婆聽。

　　外婆的遺像是放在老宅的堂廳里的，外公回房間要經(jīng)過堂廳，老人家覺少，每天一大早，外公就起床，然后便在堂廳注視著外婆的遺像站立許久。

　　從那以后，外公就代替了外婆每天早晨叫我起床上學。我在學校的時間里，只有外公在家，他總是坐在他的竹椅上，微閉雙目，緩重地呼吸。我想在后來的兩年里外公一定很寂寞。

　　沒事的時候，我常常坐在外公身邊陪著他，用紙片折外公教我的小玩意兒。外公的手很巧，小時候他教過我折小猴子和船，外公折的船和別人折的不一樣，外公說那是高級船。以前，幼兒園的老師也教折紙，但很多年過去了，老師教的都忘了，只有外公教我的小猴子和高級船一直沒忘，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折來把玩。

　　外公的心臟不好，不，應該說，外公的毛病很多。記得外公每天都要吃很多藥，瓶瓶罐罐，抓了一把，放進嘴里，就水咽下。那時候，不喜歡吃藥的我很佩服外公的勇氣。

　　可是，這些瓶瓶罐罐還是沒能留住我的外公。外婆走后的第二年，外公病倒了，從醫(yī)院回來后，外公就睡到了廚房里間外婆睡過的那張床上，這樣做是方便家人照顧。后來外公的病慢慢惡化。大舅說，還是吧外公移到老宅里的那個房間去吧。大舅媽不同意，說：“媽就是在那個房間死的，你把老頭子搬過去，他心里會怎么想�。俊�

　　外公還是留在了廚房里間外婆睡過的那張床上。

　　有一天早上，家人發(fā)現(xiàn)外公說不出話了，一夜之間就說不出話了，姨娘湊到跟前也聽不清外公想說的是什么，直到外公吐出最后一口氣。

　　霎時間，小小的廚房里間充斥著悲慟的聲音，媽媽和姨娘撲倒在外公身上，失聲痛哭，舅舅站在一旁抹著淚，我跪在地上，一遍遍的喊著：“公公，公公，您還要過九十歲生日，還要過一百歲生日呢！”

　　從此，這世上最疼我的兩個老人都離開了我。外公走的那年八十三歲，他們說外公長得像毛主席，他們說毛主席是八十三歲去世的，外公也是八十三歲去世的。

　　舅舅將外公和外婆合葬了，還是那塊依山傍水的地方，海拔那座墳塋翻修了一遍，四周種了一圈松柏。

　　以后，外公再不用站在堂廳看外婆的遺像了；以后，外婆可以和外公一起聽林子里的鳥兒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