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安是平武縣城的舊稱，舊稱是口述的歷史。

　　行走川西北，我常常有這樣奇怪的想法——有些歷史的段落，不需要濃墨重彩地記敘，只需要簡單直白地口述，如同用一塊柔軟的絨布，輕輕擦拭遠去的背影。

　　龍安古道就是這樣一個背影。明明知道，它在這里華麗轉(zhuǎn)身，然而，穿越2000余年歲月的煙塵，我卻望不見少年龍安道的蹣跚，聽不到青春龍安道的歌唱，甚至夢不到壯年龍安道的喧囂……更行更遠，唯有隱藏在那些燦爛時光背后的印記，愈遠愈清晰，像一個個探詢的坐標，指引人們回望的目光。

　　報恩寺就是這樣一個坐標。它地處縣城中心，規(guī)模之大，氣勢之壯，做工之精，建筑之美，不僅在那個時代鮮有能比，現(xiàn)在也被建筑專家們奉為經(jīng)典。據(jù)說，這座由時任龍州宣撫使土官僉豐王璽打造的“深山故宮”，始建于明正統(tǒng)五年（1440年），完工于天順四年（1460年），僅比北京故宮晚40年領(lǐng)取“出生證”。

　　這樣的坐標很醒目，星辰一般，閃爍在坎坷逶迤的旅途，足以讓遠道而來的旅人忘卻一路艱辛，心甘情愿地奔波，直到將一條曲曲折折的驛路，走成一腔跌宕起伏的人生豪情。

　　在龍安道上，檬子樹也是一個坐標。檬子樹是龍安人的叫法，至于這棵樹學(xué)名叫啥，沒人考究，也少有人理會。它棲身于飛龍干道上，高不過二十米，冠不過十來米，樹干粗糙，枝椏稀疏，肌膚皸裂，狀如古稀老者。

　　這是一棵看似平常的樹，倘若生長在別處，它的身影或許早已被周遭的翠綠淹沒，但是，它卻生長在這條通衢大道上，在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大刀金馬，特立獨行。

　　這是一個時間的坐標，標點一般，鑲嵌在無法觸摸的歲月中，在不經(jīng)意的剎那靈光一現(xiàn)，讓古往今來的游子紛紛駐足，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那段生生不息的傳奇。

　　史志記載，龍安古道雖以龍安為名，龍安卻并非古驛道上最早的城邑。自西漢置剛氐道以來，龍安道上的古城、南壩等地已先后成為道、州、郡、縣治所，龍安還是龍州邊關(guān)一處氐人聚居的荒地，叫盤龍壩。

　　明洪武年間，龍州府的軍隊趕跑了氐人，筑了城墻，修了城門，龍安漸漸有了“城”的模樣。但是，由于地處龍門山斷裂帶，地震、洪水不斷，許多年間，龍安城建了又毀，毀了又建，一直不被時人看重。后來，王璽抱著萬分復(fù)雜的心態(tài)修了“深山故宮”報恩寺，龍安仍沒有得到垂青。直到明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設(shè)置龍安州，龍安才成為古驛道的要塞，而這時，距報恩寺建成已122年了。

　　從荒草凄凄，到車水馬龍，龍安到底還是脫胎換骨了。究竟是什么力量促成了龍安的嬗變？龍安人肯定地說，是檬子樹。

　　相傳在很早很早之前，飽受天災(zāi)折磨的龍安人正在思量，是否放棄這塊荒夷之地？沒等想明白，一場洪水又來了，這場洪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迅猛，龍安城卻安然無恙。洪水過后，人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株檬子樹的幼芽意外地留在了盤龍壩的沙洲上。隨著檬子樹一天天長高，龍安城也時來運轉(zhuǎn)，慢慢變成了古驛道上最繁華、最富庶的城邑之一。

　　清朝道光年間，《龍安府志》記載了這棵神奇的檬子樹，“檬子生盤龍，歲600有余�！薄陡�志》還說，數(shù)百年間，檬子樹雖經(jīng)無數(shù)次地震、干旱、洪水、野火的威脅，幾近死亡，又幾度奇跡般的活了過來。但是，《府志》沒有說，歲歲年年中，檬子樹的根脈，已經(jīng)深深扎進龍安人的景仰。

　　所以，這段與情感和精神有關(guān)的歷史只能口述。龍安人喜歡口述，面對南來北往的過客，他們常常以“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開頭，來緩緩揭開這段塵封的往事。這樣的開篇，究竟蘊涵著多少親近與膜拜，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說得清楚。

　　不止如此，龍安人還時刻準備著，用怒吼和吶喊來捍衛(wèi)這份親近與膜拜。上世紀末，縣城修建飛龍干道，檬子樹正好擋了道。怎么辦？砍了吧。工程隊有人說，反正它也老了，開不了花，結(jié)不了果，沒有價值的生命可以刪除。然而，就在筑路工人準備好斧頭和大鋸時，龍安人圍上來了，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一百、兩百……數(shù)不清的龍安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在山谷間回響：“不！”

　　就這樣，一道奇特的景觀在飛龍干道出現(xiàn)了——一條寬闊筆直的大道穿城而過，一棵老態(tài)龍鐘的檬子樹獨自站在大道中間，沐風(fēng)櫛雨，披星戴月，用疼愛的目光，默默注視著這一方山水，這一方人。

　　如今，檬子樹下已砌上精致的大理石圍欄，古樸中又添了些時尚。每一次從龍安古道走過，我都會去檬子樹下坐一會兒，靜靜地，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是的，在這條隱跡于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的時間隧道里，在龍安古道無法繞過的時間坐標上，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后記：這篇文章寫于2008年5月11日，這天，我從平武縣城回到綿陽。就在離開的第二天，“5.12”特大地震發(fā)生了，龍安古道被塌方和泥石流阻斷，成了進不去出不來的重災(zāi)區(qū)……所幸，飛龍道上的檬子樹安然無恙，平武縣城也安然無恙，而距平武縣城僅數(shù)十公里的南壩鎮(zhèn)卻成了一片廢墟。冥冥中，是否仍有一種力量在支撐這方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