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學(xué)校的父親
上課的時候,父親來了。穿過長長的走廊,父親站在教室外的窗門邊,他側(cè)著身子朝教室里張望,他在努力搜尋著他熟悉的那張臉。
父親的頭發(fā)有點亂,汗?jié)竦陌l(fā)絲粘膠著,他的臉黑油油的,泛著亮光,父親穿著件粗布衣,左肩上,貼了塊補(bǔ)丁,腳上是一雙解放鞋。父親的腿褲卷著,他勞動時都是這么卷的。
父親在眾多的人頭里找到了屬于他的,笑了,這傻兒子,父親心里罵了聲。父親的笑似菩薩的笑,懇誠善良,且?guī)еc兒童的天真。
下課鈴響了,兒子跑出教室,站到父親面前。父親的眼光在兒子身的上上下下打量,一邊荷荷地笑,傻笑,眼兩邊的皺紋擠在一起。兒子的臉忽然紅了,因為好多同學(xué)在看著他們。兒子拉拉父親的衣服說,到那邊去吧。
那邊是學(xué)校操場,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走動。在一棵老槐樹下站定,父親伸出右手,一只粗糙寬大的手,這只手撫摸著兒子的頭,繼而又撫摸兒子的臉。兒子的臉上感到一陣糙辣辣的,似有塊毛板子磨過,但是兒子心里很舒暢很激動,父親很久沒有這般撫摸過他了。
父親問,學(xué)校里過得慣么?
兒子點點頭。
父親問,讀書吃力么?那么多書。
兒子點點頭。
父親說,那天的事,心里還記恨么?
兒子咬了嘴唇,沉默不語。父親落了眼光,停了停,父親說,那天,那天我的脾氣暴了點,父親說這話時,喉嚨里咕嚕一聲,臉僵成了一塊。兒子還是沒有響,他的眼睛濕潤了。
那天傍晚,兒子向著一邊在灶頭炒菜的母親要五十元錢,說要交班委費(fèi)。母親說手頭暫時擠不出,能否向同學(xué)先借借。下個月再湊給你。兒子不高興了,粗起喉嚨說,借借借,我可沒有這臉皮!見母親仍在忙著炒菜,對自己的話置之不理,兒子就要上前去奪母親的鍋鏟。其時,父親正一邊在洗腳,當(dāng)即發(fā)了火,一腳踢翻了腳盆,赤腳起身把拳頭打到兒子身上。那個晚上,兒子逃出了家門,在村里游蕩一圈后,在家附近,他忽然聽見奶奶的聲音傳來,娃啊,你在哪里?你爸不打你了,回來哦。在黑黑的夜里,奶奶是看不見他的,奶奶顛著一雙小腳,一邊走,一邊呼喚著他,奶奶的聲音款款的顫顫的。兒子貼著墻邊,心里涌上了淚水。
父親望著兒子的眼睛,說,我是順路來看看你的,今早我拉了一車柴禾來鎮(zhèn)上賣。嗨,這柴還是你星期天幫忙砍的呢!兒子的腦海里閃出一幕:深深的大山里,一大一小兩個人。大人騎在高高的松樹枝丫上,揮舞著手,狠命地砍著樹枝。兒子在底下,頭頂著個草帽,把砍下的松樹枝一一拖攏來。吭吭吭清亮的砍柴聲久久地回蕩在山谷里。
父親說,要好好讀書,嗯?兒子點點頭。父親把只手伸進(jìn)里面口袋,摸出一包折疊著的油布袋,拿出五十元錢,遞給兒子。兒子看見父親的手背上爬著幾條蚯蚓似的青筋。
父親說,留著慢慢用,要好好讀書。兒子握住了那留有父親體溫的錢,使勁地點點頭。
父親說,我回家了。
走了幾步,又折回身,父親對著木木站著的兒子嘿嘿地笑,說,忘了,忘了。又從口袋里掏出兩個桔子,塞到兒子的手里。父親說,前幾天,你表姐來看你奶奶,拿了幾個桔子來,你奶奶藏了給你。
兒子送著父親到學(xué)校門口,在傳達(dá)室邊上的墻角,父親拾起一根挑柴用的沖擔(dān),沖擔(dān)的一頭纏繞著幾根麻繩。父親扛著沖擔(dān)走出校門。
兒子問:走路回家么?父親答:走路。一邊走,父親一邊扭過頭,朝兒子揮揮手,快回了快回。
兒子站著不動,看著父親的身影一晃一晃走遠(yuǎn)去。
兒子的淚水就那么輕易地嘩嘩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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