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頭依然是沉沉的，思緒煩亂，無法入睡。盡管這幾天我服了不少感冒藥，也絲毫沒有減輕精神以及身體上的疼痛。我知道這病絕不只是能夠用藥物來緩解的，更重要的我的心里的重擔放不下來，我的心病是無法能用藥物來醫(yī)治好的。

　　自前些日子與關琴大姐深談之后，了解了她的母親-我的嬸娘，在臨終前的點點滴滴，以及她老人家病情惡化時，異常思念遠在哈市的我和哈市的親人等情況，她流淚地述說，我流淚諦聽著……回家后，我的心情一直非常沉重，一直被一種自責、悔愧的感情所包圍著，無法原諒自己為什么沒能在嬸娘臨終前去探望她，這就像是一個死結，牢牢地系在我的良心上，讓我時時感到心情壓抑，感情始終圍繞在悲情之中。我被自己深深地自責著，無法原諒自己，我痛恨自己儒弱的身體，在嬸娘病重期間，同時也在受著病魔的侵擾。為什么老天對我這么不公？為什么不給我多留些回憶？我深深地受到良心的譴責，深深地感到愧疚。盡管在別人眼里，由于我同時生病的理由是可以原諒的，但對于我自身來說，我無法原諒自己，我愧對自己的良知，愧對鄉(xiāng)下的親人，更愧對深埋在地下老嬸兒紫色的靈魂！

　　夜更深了，看到女兒的可愛的睡臉，眼淚又止不住無聲地撲簌簌地流下來。披衣起床，來到書房，一種沖動，一種一吐為快的沖動，一種靜靜地無聲痛苦心靈的吶喊，這種情感化為行動的力量，我要寫點什么，我要寫出我對嬸娘的懷念，我要用手中的筆，寫出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思念與愧疚，我要讓生死相隔的兩代進行心靈的溝通與安慰……

　　我的嬸娘，我管她叫老嬸兒。是我父親唯一弟弟的第二任妻子。聽父親說，第一個老嬸兒去世時也很年輕，留下的小女兒不久也過世了。后來這個劉姓的老嬸兒過了門兒，給老叔生了兩男一女。也就是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關琴大姐，文武大哥及文雙二哥姐弟三人。他們?nèi)�家人一向和和睦睦的，在遠近村屯都是出了名的勤勞人家。我不同于哈市家里的姐姐們和哥哥，我與鄉(xiāng)下老家親人間的感情更深厚一些。我是七歲那年走進那個鄉(xiāng)下老家的，原因是我母親去世后，父親不忍把我送給別人家，只好寄希望于我，成為老叔家的“老丫頭”了。為此，我與老叔、老嬸兒的感情很深，真的被他們疼愛有加，故在我的心里，老叔、老嬸兒也就是我的第二個父親和母親，我與鄉(xiāng)下的姐姐哥哥們也情同手足。

　　在我兒時記憶中，老嬸兒個子很高，很健壯。疏著齊耳的短發(fā)，黑紅的臉膛，爽快的性格，還特別愛美，頭發(fā)上也經(jīng)常別著一朵花兒。老嬸兒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只是眼神兒有些不太好使。所以小時候我很少看到她做衣服、衲鞋底等女工活計。但她的性格卻很好，很和善。不管老叔說她或挑剔她什么，她都不怎么計較。說過吵過之后還是老樣子，愛說愛笑脾氣好極了。其實老叔說她，無非是她心胸狹小，斤斤計較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要不就是她做事邋遢，老叔看不慣就批評她幾句吧？

　　恍惚間，時間把我送回了童年的歲月中，我又回到了父親與二姐趁我熟睡，偷偷開車遠走，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仍在陌生的農(nóng)村老家的那天傍晚。

　　當我從酣夢中醒來，一次次的呼喚得不到親人的回應時，這對于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姑娘來說，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膽小的我只有蜷縮在角落里哭泣和顫抖……就在我孤獨無助之時，是我的老嬸兒，是這位淳樸的農(nóng)村婦人，首先接納了我，給予了我溫暖，給予了我關懷。我像是一個被丟棄在冰天雪地里的瘦小孤單的靈魂，得到了拯救一樣，我被這位善良的母親，用她那樸實的母愛溫暖著，包容著……從她第一次向我發(fā)出邀請，背我出屋時開始，我接受了她。依偎在她后背上，感受著她體溫的溫暖，四肢百骸象注入了力量似的，我逐漸不再感到害怕和悲傷了。從此我戀上了老嬸兒寬厚硬朗的后背，感受著從她衣服下傳遞的微妙情愫，更深深地愛上了這位農(nóng)村婦人，享受著這份母愛之情……

　　我順理成章地叫她“媽媽”，像一塊膠皮糖時時粘在媽媽的身邊。我?guī)蛬寢専�火做飯；幫媽媽抹桌子、拿筷子；挖野草野菜回家剁雞食；拌上糠馇豬食、喂豬；到地里光著腳板幫著起土豆；鑒煙葉、收白菜……哪里有老嬸兒，哪里就有我這個小丫頭的影子。我的勤快和可愛，贏得了全家人的寵愛。

　　晚上，我會霸道地搶占二哥的位置，睡在老嬸兒身邊，伸出瘦小的雙手，撫摸著老嬸兒碩大的乳房或情不自禁地去吮咂幾口早已沒有乳汁的雙乳，甜甜地擁著她母性的身體，心滿意足地進入夢鄉(xiāng)……

　　由于老叔、老嬸兒對我的縱容與溺愛，我受寵而嬌，以小賣小，在那個家里我簡直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土霸王”，我霸占著老叔、老嬸兒，“無情”地剝奪著表哥表姐們對我的親情，貪婪地恣肆地占有著一切。我掌管著家里的零錢盒兒，不許表哥表姐們動用一分；買回的糖塊兒放在炕柜里，自私地不分給來串門的孩子吃；老嬸兒用雞蛋換回的甜杏、李子等都歸我一人所有；大哥從野地里拾回的野鴨蛋、“黑悠悠”；二哥放學拿回的精巧的像各色珍珠般的鳥蛋兒；哥哥們用馬尾設套撲捉的麻雀；與大姐吵罵爭搶老嬸兒的情景；還有那正在長門牙發(fā)育的我，在凍豆包上刻出的一道道的溝痕……都像是昨天剛發(fā)生過的一樣，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

　　鄉(xiāng)下老家里的親人們都寵愛著我，在那里我絲毫沒有感到過我是個沒娘的棄兒！尤其是老嬸對我的溺愛，更令我由一個膽小怕事、懦弱自卑的性格里根植了勇敢、剛強、不畏一切的良好品德，盡管也在她的嬌慣下，自私、貪婪、貪小便宜、罵人等不好的習慣也在養(yǎng)成，但在我回城上學讀書，逐漸明白了自身上的這些缺點后，自己的努力改正和哈市的姐姐們的教育也是分不開的。可我還是從心里感激老嬸兒，感激她曾經(jīng)給予我的母愛之情，感激她賦予我的權利和霸道；感激她讓我能在最需要母愛的童年里，真實的、確切地體會到“母親”這一詞的偉大。這份毫無血緣的無私摯愛，這份不求回報的奉獻之愛，是所給予我的無窮的力量的源泉��！我感謝您！深深地感謝您！我的嬸娘！我永遠的母親！您在天之靈，是否能聽到女兒的吶喊與深情，如果能用我的生命換取您再生的話，我會毫不吝惜地獻出我微薄的生命，原因只有一個，我要回報您，曾經(jīng)給予我真實的母親之愛的人啊！您是我人世間真實的母親！……

　　時間在慢慢地渡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景物也已經(jīng)漸漸地清晰明亮起來，苦澀的笑容展現(xiàn)在蒼白的、淚痕未干的臉頰上，沉重的心情也逐漸從痛苦趨向平靜，往日的一些趣事兒也浮上心頭。

　　那時我學會了摸母雞有沒有蛋，如果有，我就精心地照料它，直到它下出雞蛋為止，才放它自由。然后從雞窩里掏出還溫熱的剛出生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在屋里專門存放雞蛋的小筐里。這是我每天工作的一部分，我稱職地堅守著。有時候，甚至還偷偷地摸飛過矮墻的隔壁大娘家的母雞，要是它還沒下蛋，我就把它安排在雞窩里下蛋，只待它下完蛋再給它扔過矮墻，經(jīng)常聽到隔壁大娘罵罵咧咧地罵著：“該死的雞，又不知把蛋拉拉到哪去了！”每次聽到我都會偷偷地笑。其實老嬸兒就是太縱容我了，要是她告訴我那樣做是不對的，我想我也不會那么缺德的。

　　還記得農(nóng)忙季節(jié)的一次學生勞動，學校老師領著好多學生來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中午飯正好設在老叔家和大娘家。我家的大鐵鍋里燉的是泥鰍溝子鉆豆腐，隔壁大娘家是一大鍋黏米飯，看到做飯的人用鐵锨翻弄著大鍋我很好奇，撲鼻的飯菜的香味沁人肺腑，能鉤出你的饞蟲來。那時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家里只有我一人在看家。做飯的爺爺給我盛了兩大碗飯菜，足夠我吃的，我端回家悄悄地都扣在兩個飯盆中。過了一會兒的功夫又去要，就說沒吃飽，這樣往回幾次，家里的飯菜盆都滿了，我就把它們藏起來蓋上。傍晚，老叔、老嬸兒一家從地里回來，疲憊了一天的老嬸兒，正準備做飯時，我給他們端出了早已涼了的飯菜盆兒，大家都驚訝我的聰明和護家，沒想到一個七歲的孩子會這么精明老道。我在老嬸兒的夸獎下沾沾自喜著……

　　那年夏天，生產(chǎn)隊里分瓜，每家只有兩土籃子的份額。我拿著空筐蹲在路旁，等待著老嬸兒取回自家的那份瓜。那時由于我經(jīng)常被老嬸兒背著，幾乎全屯子的人都認識我，都知道我是個沒娘的孩子，寄養(yǎng)在老嬸兒家。也都出于同情可憐我，每當領回瓜的村民，都會在我的身邊停下，從自家的瓜筐里挑出兩個香的放在我身邊的空筐里，不一會兒的功夫，我身邊的空筐也不再空了，反而是滿滿地、散發(fā)著瓜香的各個飽滿的好香瓜……這么多年，我始終記得那筐香瓜，那滿載著無數(shù)不知名的村民們的關愛啊！那份深深打動過我的樸實無華的真情！

　　盡管后來我回城上學，離開了那個村莊，那個鄉(xiāng)下老家，在那一年多的時光里，那點點滴滴的恩情早已滲透我整個心靈。人們純樸、善良、勤懇、節(jié)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疲倦地勞動著。那一雙雙長滿老繭、干裂的手啊！那一張張黝黑，過早衰老的面容啊！以及常年勞累健壯結實、瘦瘦的身軀��！同樣震撼著我的心靈。我對他們所給予我的恩情，無以回報，經(jīng)濟上的補償是無法能夠相抵消的。我要用手中的筆，我要用我的歌聲來贊美你們啊！我的農(nóng)家親人！值得尊重的樸實村民！贊美熱愛勞動、熱愛生活的，勤勞的炎黃子孫！

　　長大后，我多次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每次回家總不會忘記給老叔、老嬸兒買新衣服和禮物的�？墒俏沂冀K認為，老嬸兒給予我的母愛是無法能夠用金錢來補償?shù)�。那曾�?jīng)背過我的衰老的身軀；那充滿著愛撫心疼的眼神；那干枯黝黑的雙手；那泥垢干裂的雙腳；以及給我做的回城過冬，厚厚的邁不動步的棉褲等等……所有的一切我都無以回報。后來聽說她生病了，我真想回到她的身邊，照顧她、報答她。沒想到她的病情急劇惡化，猝然離世。致使我的愿望遺憾終身，為此我心里愧悔無極�。《�邊仿佛聽到她的聲聲呼喚：“娟子、娟子……”淚如泉涌。

　　東方的太陽早已悄悄升起，從眼前高樓的上空映出的柔和的光線，淡淡的藍色天空，象剛被清潔工人打掃過一樣干凈。耳畔傳來一聲聲清脆嘹亮的鳥啼聲，一棵棵嫩綠的小樹在花圃里抽絲發(fā)芽，初春的翠綠色帶給人清爽的心情。站在窗前極目遠眺，早起的人們穿著運動服或牽著狗溜著，農(nóng)人的早市車“嘭嘭嘭”地開過，看到這溫馨的一切，我的心情也隨著這份寧靜，好了起來。清爽的微風就像老嬸兒的溫暖的手一樣，撫摸著我長長的秀發(fā)和蒼白的臉頰，憐愛地、輕微地拂過。一股暖流溫暖了冰冷凍結的心。

　　��！在這明朗的清曦中，我再一次地感受到了母愛的甜蜜。我確信，老嬸兒的在天之靈也會同我一樣，會感受到我這份女兒對母親的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