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每年我都不去拜年，僅僅因為我懶，不愿走動，更愿意呆在家里。

　　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少有見面，和她也幾乎少有交流。和奶奶在一起時總是沉默，因為我們幾乎是沒有什么特別的話題，畢竟我們在不同的時代里長大。

　　印象里也少有奶奶的影子，只是每每見到她日益蒼老的樣子，心里便生出些憐愛，對自己不與奶奶好好的培養(yǎng)情感表示懊惱。

　　“你再不出去見見你奶奶，恐怕以后便沒有機會了�！备赣H數(shù)落我說。

　　我的奶奶，和千萬個奶奶一樣樸素，她只要見到我，就要嘮叨她的往事，或者每一個老人都會再想，往日做的一切尚有印象的東西，他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因為這些生活的經(jīng)歷，是他們活著時唯一留下的東西，也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當他們都消失了，唯留下這許多記憶，讓人懷想。他們是對生命無限地眷戀著，因為生命是那么輝煌燦爛。

　　奶奶總會像祥林嫂一樣：“我年青的時候，喂四根肥豬一頭母豬，每天天不見亮就起床，有時天都大亮也弄不好，硬是把我累得過不得，那會兒，你爺爺他們也不管家務，總是我一個人在操持著家……”

　　奶奶的病情愈加嚴重時，每天都不停的呻吟，飯菜也不大能吃了，有時痛得太過，要幾乎撕裂整個夜空。她總要爬起床，因為他渾身都像長滿刺一樣難受。腦子里也常犯糊涂，只有那一段“我年青時……”記得很熟。

　　她房子里充滿藥味，有些暗黑，每次進去，我都生出莫名的恐懼。

　　或者是對死亡的恐懼讓我總覺得揪心刺骨，我想一個如此親近的人就要留開我們，我們再將無法相見，而我，無法再感受她對我的溫情，一切都只如風吹過湖面一樣。

　　最后一次見奶奶，是什么時候，我不知道。當我走進房屋，奶奶先定眼看了我，突然老淚縱橫，就哭起來了。那副傷心的模樣，確實將人心疼。我后悔為什么不多抽些時間陪她。

　　“你硬是，一見到面就哭，以后別讓他們來看你了�！比�叔大聲罵奶奶，震得我心里也發(fā)慌。

　　奶奶讓我坐下，說：“你看我這樣，渾身痛，連牙齒都痛掉了，像我年青的時候，”喂四根肥豬一頭母豬，每天天不見亮就起床，有時天都大亮也弄不好，硬是把我累得過不得，那會兒，你爺爺……“我只是默默地聽著，奶奶的一生，我并不了解，大抵和所有中國舊時的婦女一樣。她十歲就嫁給了爺爺，而爺爺總罵她，尤其老時，一聲一聲的呻吟攪得爺爺心煩，她就罵：”要死就早點死，免得拖著一家人�！�

　　奶奶操持家務，也是頗為辛苦，但算得上有度有方，那時家里總有點余剩，在村里算好的了。到文革時，生活也跟著窘迫起來，家里所剩不多，她也決能勻出些來留給年底。那時，饑荒席卷了中國每一寸土地，所有人都苦不堪言，農(nóng)村人都吃些觀音土什么的，又不消化又沒營養(yǎng)，得病、餓死、撐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哀鴻遍野，慘絕人寰。奶奶又要照顧家里將近十口人，很是勞累。后來她得病也總說因為那段日子勞累饑餓留下的。

　　奶奶說完就問我一些平常瑣事和近況，后又說她老了，也不能幫我什么忙，經(jīng)濟上再苦也是沒法。后來，她又xixisusu地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個布包，用干枯的手小心地打開，拿出一把錢，零零碎碎，皺皺巴巴的，她攥在手里，說：“這些錢你拿去用吧，我也沒有多的，本來上次你爸來想給他的，又忘了。原以為見不到你了，本來前一個月就差些死了�！�

　　“你自個兒拿了用吧，我也不缺。”我推辭道。

　　“你拿去用��！”奶奶硬要往我手里賽錢。

　　“你買些什么吧，我不要�！�

　　“你拿了讀書用啊，反正我也老了，以后也用不著買什么了�！�

　　“你拿了吧，這也是她的一點心意。”父親說。

　　“我恐怕是再也不能拿給你了�！蹦棠逃挚蘖�，我知道她是不愿離開我們的。我恍然覺得燈暗了下來，仿佛整個屋子都為她傷感，淚水透過濃烈的藥味，滲進了黑黝黝的墻壁和土地。

　　我捏著那把溫熱的帶著奶奶體溫的錢，又一次的陷入了沉思。

　　最后一次看她是臨行前的晚上，我坐在她床邊看她憔悴的樣子，一句話也沒說，心里有些堵，我卻無法再深情的望她了。

　　走時，大家說不要去看她，免得她又哭，等一會再慢慢告訴她。

　　第二學期放假，還沒到家，就聽人說，奶奶已經(jīng)過逝了。

　　我不記得當時是什么感受了，只知道，我的奶奶已經(jīng)過逝了……

　　雖然我從來都沒有好好地和奶奶好好地呆在一起過，但在我心里，卻是深愛著這個奶奶的。而今，奶奶再也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再也不會對我說“我年青時……”了，再也不會為了我節(jié)約那本就不用節(jié)約的零錢了，再也不會為我做點別樣好飯菜了……

　　她就那樣消失了，在我還未來得及接受的時候，就一個人帶著那些本不動聽的嘮叨走遠了。

　　我常想去看看她，看看她的新墳，但到如今，我都沒再去看看。我想，那座墳或許長了很深很深的草，就像她活著時的那么微笑，在風中不停地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