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初冬。夜晚九點的街頭，行人已經(jīng)很少。

　　這里是上海的東北角。遠離鬧市，也遠離了霓虹和喧囂。道路的兩邊幾乎沒有商店，只有零星的幾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透著燈光。街燈高高地矗立在夜色里，昏黃的光線，淺淺地灑向街頭。偶爾有公車靠站，剎車的聲音，撕破凝結(jié)在夜色里的寒冷。

　　常有人說，上海這座城市，繁華似錦，蒼涼如夢。對于置身其中的我來說，繁華和蒼涼，是這座城市的兩極。繁華的表面，蒼涼的人心。一種是看得見的風景，一種是看不見的感悟。

　　也從一些文字里，窺望這座城市的頹靡和小資，有時落寞有時滿足。這些，都不是這座城市的全部�；钤谄渲�，每個人對這座城市都會有不同的解讀。就像黑夜里綻放的煙花，有瞬間的燦爛和光亮，然后在無窮盡的黑色里，消失殆盡。留下的回憶，比黑夜還要漫長。

　　此時，在遠離繁華的都市邊緣，行走在寒冷，人跡稀少的街頭。那種感覺和心境，恰如煙花散盡之后的夜空，沉寂而落寞。

　　到街對面的車站，最近的路，是穿過一條長長的人行地道。這條地道已經(jīng)老舊，露出地面的部分，骯臟雜亂。破損的欄桿和階梯，進入地道的墻面，貼滿瘡疤一樣的紙片，還有隨意噴在墻上的電話號碼。進出的人，步履匆匆，目不旁視。

　　地道很長，兩邊是進出口。下去之后，拐個彎，可以看到地道的盡頭。

　　通道內(nèi)的光線不是很亮，寥寥幾個人，匆匆趕路，鞋底敲出的回聲，隱隱散開。

　　地下，空曠的感覺，是遠離人群后的空落。塵世和喧囂被阻擋在另一層空間，我站在入口，看通道的盡頭，不算太長的距離，繁華與此無關(guān)。

　　耳邊響起弦音，散亂的幾聲，在通道內(nèi)發(fā)出深邃的共鳴。安靜的地下，聲音悠長，卻湊不出完整的旋律。

　　又是幾聲，隨后，是整齊的節(jié)奏。

　　循聲看去，在地道接近中間的位置，坐著一個歌手。那里的燈光殘缺，留下一段不長的陰影，還有支離破碎的光線。歌手坐在陰影里，隔著遠遠的距離，看不清歌手真實的面容。

　　我放慢腳步，向他靠近。

　　歌聲傳來，是周傳雄的《黃昏》。歌手的嗓音，蒼涼而不尖銳，沉混但不嘶啞。走到近處，和他隔著一段不長的距離，默默看他，不想打擾他的縱情。

　　依然記得從你眼中滑落的淚傷心欲絕�敚敾靵y中有種熱淚燒傷的錯覺�敚旤S昏的地平線�敚敻顢嘈腋Ｏ矏偅敚斚鄲垡呀�(jīng)幻滅�敚�?shù)孛驿佒�干凈的紙張，歌手盤腿坐在地上。他的眼神，執(zhí)著，憂傷。順著他的視線，也走不進他眼底的世界。長發(fā)烏黑，齊肩，散亂卻有著幽幽的光。牛仔衣褲洗的發(fā)白，有磨損的痕跡，已經(jīng)陳舊�？吹贸�，衣裝是干凈的。

　　歌手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不理會周邊路過的行人。他的面前，沒有帽子或者盤子之類多余的東西，一本歌本，攤在近處。

　　是歌曲本身還是歌手吸引我停住，點上一支煙，我不知道。就這樣站著，看著，在煙霧中看歌手忘我的樣子。

　　暗夜的通道，像一只巨大的音箱，回音裊裊。

　　一曲歌畢。抬頭，歌手看見了我。彼此相視，我抬手，輕叩手掌，無聲。微微一笑的瞬間，歌手挪開自己的視線。他只專注于自己。

　　我走過去，取出一支煙遞給他。蹲下，為他點燃。火苗閃過，他猛吸了一口。

　　唱得很好。我說。

　　謝謝。他沒看我。眼睛看著別處。

　　你從哪里來。這個夜晚，我想和他說說話。

　　遠呢，很遠的地方。他依然看著別處，大口吸著手中的煙。

　　歌手的面前，沒有多余的東西。也許，我是多余的。于是，不再試圖說話。面對面，默默地抽完一支煙。

　　還抽嗎。

　　謝謝。

　　沒有多余的話，臨走的時候，我把那盒煙留給他。這樣很好，在某一個偶然的夜晚，和一個陌生人偶然地面對，彼此相視，抽一支煙，然后走開。他是歌手，我是陌生人，同一個世界，不同的生活，我們的交會，是一支煙的偶然，不會有牽掛。

　　走出地道，我聽見身后傳來音樂。暗夜的歌聲，有點凄涼的美。

　　黑夜的過路人，路過了世界。寒風中，我突然想到這句話。一個偶然，我路過了歌手的世界。他的世界，在暗夜和夢的邊緣。向南還是向北，漂泊的足跡找不到破裂的睡眠，那里，很多人都一無所有了，還不忘帶上夢斷的殘骸。

　　那是多年前偶然的一個暗夜，我偶然地路過一個歌手的世界。多年以后，當我坐在上海仙霞路一家餐廳里，聽流浪的歌手在客人面前高聲彈唱，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暗夜里的歌手。

　　注定的漂泊。我不知道，如今他漂泊在何方。我和他之間，仿佛只隔著一支煙的距離。煙霧中，我看見，心的迷茫。

　　夢斷了。夢真的斷了。同樣的歌手，不同的感受。我坐在餐廳里，看歌手唱罷。

　　喜歡的話，隨便給點。我聽見他的乞求。

　　隔著幾張桌子，我看不清他手中的票面。

　　他走到我的面前。

　　先生，要聽歌嗎。他把一本歌本遞到我面前。

　　我搖頭。

　　那天，我還清楚地記得，是夜晚十點以后。

　　他離開后，隔著餐廳的落地玻璃，我看他走向下一個餐廳。點燃一支煙，僅僅是火光閃動的瞬間，我清晰地看見，多年前，地下通道里獨自歌唱的歌手的臉。一份執(zhí)著，幾許憂傷，激起我多年后的感動。

　　我搖頭，是因為我看見了那個賣唱者的內(nèi)心。我和他之間，沒有一支煙的親密。

　　上海的暗夜，有璀璨和繁華，也有失落和頹靡。有人帶著夢來，有人夢斷而去。其實，我和歌手一樣，是繁華的過客，注定會消失在暗夜里，只是，我不會賣唱。

　　在暗夜里點一支煙，我和暗夜的歌手，有相似的地方，他在多年前漂泊的時候，我的心也在流浪，尋找心的彼岸。

　　彼岸很近，彼岸很遠。

　　最終，我們都會找到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