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葉紅于二月花
秋聲瑟瑟,秋雨綿綿。秋聲秋雨中,窗前那幾樹枝繁葉茂的碧桃,漸漸由墨綠變成了暗黃或是暗紅。微風(fēng)里,不時地飄下幾葉,帶著濕潤和厚重打在輕飏的淡藍色的窗紗上,簌簌而落,那正是成熟了一個過程的心音。每睹那清晰的、暗紅的紋理,我總會油然地想起遠在白云生處的家鄉(xiāng),想起家鄉(xiāng)盡為紅楓裝點的淡淡遠山,以及走出遠山后多年來難以忘卻的紅葉情思和紅葉詩緣。
在家鄉(xiāng)那一方少人知曉李白、杜甫的土地上,有誰會做起光顧唐詩的夢呢?記得是在那個大革文化命的癲狂年代里,還是稚童的我,有一次看紅衛(wèi)兵們橫掃一個老私塾先生的家。在一片翻箱倒柜的吶喊聲中,我于一個紫銅佛座下發(fā)現(xiàn)一本破損了的小詩集,揉褶的封面上沒有書名,只剩一朵淡墨暈染的牡丹花。后來知道那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一版的《唐詩百首》。當(dāng)時第一下翻到的是杜牧的《山行》,懵懂中只覺那是四句極為美妙的詩句,實在舍不得扔在破“四舊”的火堆里,猶猶豫豫,臉紅心跳地把它塞在了上衣的內(nèi)兜里。當(dāng)時,那內(nèi)心顯然是一種少年犯罪心理。從此,這本《唐詩百首》便成了我的啟蒙讀物,一直保存到大學(xué)畢業(yè)。
那以后,早晚我便對著山嵐山影憑感覺去讀那些唐詩,其中最喜歡的還是初戀般的那首杜牧的《山行》。詩中之情境,在我就以為那是我的家鄉(xiāng)。那碧草葳蕤,坎坎石階盤旋而上的婉蜒小路;那早晨輕紗般柔霧籠罩,傍晚炊煙和著白云升騰,遠遠望去有如仙境的小村,那山崗上老態(tài)龍鐘的兩株古楓和古楓四圍大片的楓林組成的秋山紅葉風(fēng)景,不正是《山行》詩中描繪的么?夜晚曾夢見十月金秋,滿山紅葉抖動著如燃燒的火焰,小蝌蚪形的楓樹籽飄然而落,像是迸出的火星。杜牧乘著花轱轆車,遠遠望著我們這個小村指點著,晃著帶紗帽翅的腦袋念念叨叨:“遠上寒山石徑斜,……霜葉紅于二月花!蹦菚r曾暗下決心,長大了一定也要為我們這小村寫一首詩,寫一首關(guān)于古楓,關(guān)于紅葉的詩。然而直到現(xiàn)在還未兌現(xiàn),每回故鄉(xiāng),面對古楓紅葉都殊覺赧然。
孩提時代的夢,總會像蒲公英一樣徐徐飛起又悠悠落下,永遠難以釋懷。像我,雖說早已走出那片遠山,但卻總也走不出那片山的夢。每天雖然讀的都是雋秀的字,如畫的詩,但在夢中翻動的,一頁頁,多半還是那些山。記得萊辛在著名的《拉奧孔》中說過這樣一句話:“意象是詩人醒著的夢!笨磥,詩真能將夢境中的潛意識同藝術(shù)審美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童年時代的那個紅葉夢,讓我喜歡上了紅葉,喜歡上了由紅葉引發(fā)的唐詩,于是便開始做起了探求唐城古道,追尋盛唐之音,研究唐詩的夢,于是便有了這點點有關(guān)唐詩的文字。而心中更多地是注滿了紅葉情思,不自覺地刻意去讀“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王維《山中》)、“玉露調(diào)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杜甫《秋興八首》)、“雨徑綠蕪合,霜園紅葉多”(白居易《司馬宅》)、“紅樹蟬聲滿夕陽,白頭相送倍相傷”(元稹《送盧戡》)、“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劉禹錫《秋詞二首》)、“雨后碧苔院,霜來紅葉樓”(韓0《效崔國輔體四首》)、“好是經(jīng)霜葉,紅于帶露花”(李中《江村秋晚作》)這類詩。并從審美高度上覺得杜收《山行》已不限于描繪每個人所熟悉的景致,詩人當(dāng)風(fēng)勁霜嚴之際,獨絢秋光,將籠山絡(luò)野的紅葉比之春花,而實際上春花并不能當(dāng)此大觀,可見詩之真意是在秾桃艷李之外。后來讀《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中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句子,叉覺紅葉出好詩,不惟唐人,王實甫也深諳此中之道。崔鶯鶯一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訴盡了千古哀音,其悲絕處不知傾倒了歷史上多少癡男怨女。后又發(fā)現(xiàn)“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也是元代另一雜劇高手關(guān)漢卿散曲《張生赴選》中的名句。而“曉來”一句則是隱括金代《董解元西廂記》卷六中“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而成。王實甫、關(guān)漢卿的名句又是擬宋初詞人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所為。據(jù)早期宋詞版本,“黃葉地”是作“紅葉地”的。紅葉也好、黃葉也好,實際上都是祖唐人楊凌《江上秋月》中的“驚秋黃葉遍,愁暮碧云深”;蚴撬究請D《寄永嘉崔道融》的“碧云蕭寺霽,紅樹謝村秋”。一片紅葉,引出如許詩情,難怪意氣風(fēng)流的唐人會演繹出那么多“紅葉題詩”的故事。這也正見出我們民族文化心理傳統(tǒng)中歷史積淀的審美情趣。于我,大學(xué)四年的讀書生活,書中總是夾一二紅楓葉、既欣賞它調(diào)傷后的凝重色彩,又醉心于用它做書簽的詩意美。也曾鄭重地將它夾在唐詩欣賞的手稿里,送一位自己傾心的要看手稿的女孩,并題上“何當(dāng)紅葉如斯艷,疑是花魂窺我詩”的句子,可臨送她時卻又懾生生地抽出,F(xiàn)在想來,那經(jīng)過風(fēng)雨的紅葉,并不都是霜降葉紅于二月花的。它很艷,但更多的是幽艷,它很美,但更多的是凄美。
去年秋季回故鄉(xiāng),童年夢中白云生處的人家已多了些現(xiàn)代社會的商品色彩,少了許多昔日的恬淡、幽靜和深邃。但黃昏里,漫山遍野依然流曳著一組組紅色的旋律,依然跳動著蝌蚪形的音符。微風(fēng)吻著灑滿紅葉的駁駁山徑,像是在提示著一個童話般的回憶。撫摸著那兩棵兒時爬上爬下的古楓,感慨和著恍傷如朦朧的夢旋轉(zhuǎn)著,同片片紅葉一起輕墜在遠古如初的寂寞里。那一刻,云繞山巔,雁飛殘月,使人頓生一種百感蒼茫的復(fù)雜意緒。樹樹如此,葉葉猶紅,而人再也尋不回稚嫩的童夢。三十而立,建立了什么?體認了什么?感悟了什么?一時難以說得出,也難以說清楚。只有從那飄落的萬千中拾一片最紅的、紅得凄然的楓葉,裹一縷秋風(fēng),染一抹白云,然后夾在淡綠色的《全唐詩》里,扁扁的,象是壓過的不曾有過承諾的悠悠相思。
歲月流逝,楓葉紅了一秋又一秋,而自己從大山里帶出的紅葉情思也一年濃似一年。
又是滿山紅葉之時。聽淅瀝秋聲,又想起了家鄉(xiāng)那兩株高大的古楓和灑滿紅葉的林間小路,夢里依稀,這幅家鄉(xiāng)秋景多少回都拂之不去。何時能聚一二知己,將心靈契合在時空的波光里,怡然自得中,聽大自然的韻律和節(jié)奏,“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或多或少各自都能獲些幽然與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