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考，父親的初衷是想讓我上中專的。正趕上最后一批國家任務制。父親的想法很實在，雖然我是很想讀大學的。他的意思，如果能考上中專，不但幾年后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衣食無憂，而且我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后，能幫他減輕一些負擔。雖然那時的父親正值壯年，但上有老下有小。而且這個小不是簡單的小。而是大大小小九個。母親不知道是因為結扎手術的原因還是原本心就不怎么聰慧，總之結扎手術失敗，她在有了一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又生下我和兩個妹妹后，脾氣變得暴躁，變得很悲觀厭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再結扎吧，母親的身體會受不住。跟她講道理吧，她容易激動。這樣多子女的家庭，經濟狀況是可以想像的，而且，父親是過繼給姥姥做孫子的。姥姥的親兒子被人家誤傷，病了幾個月，花掉姥姥所有的積蓄和借款后，撒手人寰。我親生奶奶看姥姥眼淚都哭干了，著實可憐，才將他的大兒子就是父親過繼給姥姥做孫子。這樣的條件和要父親一個人撐住的艱難日子，困苦是可想而知的。雖然那時的我尚還幼小，但少年的心是純白也是敏銳的，然記憶卻不是很清晰。想父親那時見我能理解和體貼他，聽他的話答應考中專時心是很欣慰的�，F(xiàn)在想想也是，那時的他，可能一個人太孤單，撐得太艱難，家里的經濟在村上是中下的，屬困難戶。而父親又因著村民的信任和擁戴，做著村長。也許除了想他的兒子能讀個包分配的學校，一輩子過上衣食不愁的生活外，是不是也想他的親親兒子，能捶捶他過早佝僂的后背？能給他一些力量和支持，讓他的整個家庭都在他小兒子的學有所成的事實里添上活力？讓他的身軀能在整個村莊的光照下顯得更高大呢？這些我后來都沒有問過父親，當然也就不得而知。

　　中考成績出來的時候，心是很沮喪的。不但沒能靠上中專，而且連普高線都差著9分。我當然是想去讀的。但很羞愧，沒有勇氣跟父親提。而且初中畢業(yè)的人了。知道家里的條件，所以心在整個暑假都是忐忑的。那年的夏天，炎熱而漫長。

　　許多細節(jié)已記不請了，只記得自己看到高中補錄通知書時的后悔和羞愧。為什么當時不努力一點呢。？補錄通知的意思很明確，有資格上高中，但除學費外要交一千元的計外費。

　　終于踏上去讀高中的車了，我很高興。因為又有了新的機會，可以重新努力。而且有希望上大學，電視里校園長長綠蔭下風華正茂的大學生的豐姿是從心底里羨慕的。初中之前很少坐汽車，車里坐滿和站滿了人，有幾個看上去也是去那個鎮(zhèn)讀書的學生，都是父母陪著的。父親小心地護著`我裝行李的小木箱。農事很忙，本來可以要哥哥陪著來的，但錢沒有湊齊。除去學費，一千元的計外費，父親只借滿了五百，所以哥哥是沒有勇氣來的。怕到學校里談不成。但父親很有信心，一路上他的精神都很好。司機也很熱情，將我的箱子高高舉過頭頂。我站在車廂里，緊緊攥住父親的衣袖。

　　到學校后，父親叫我在花壇旁看行李，他說他直接去找校長。我站在陌生的操場旁的樹蔭下，心有些空。

　　二十多分鐘后，父親回來了，很高興。說校長特批的，欠下的五百元計外費，可以在一年內繳清。他手里拿著校長特批的字條，滿面笑顏。像開心的孩子。

　　接下來是入學手續(xù)，都是父親興沖沖地排隊，交涉和操辦，待到手續(xù)辦完已是午后兩點，剩到只要鋪床的時候，父親才哎喲著說累了。父親說你去熟悉熟悉環(huán)境，我躺一下，父親就在只有棕黃木板的寢室雙人床上睡著了，年幼的我，卻并沒有遠走。雖然那天的寢室除了我和父親，再沒有他人的喧鬧。我就在那個午后，守著很快進入夢鄉(xiāng)的父親，年少的心里隱隱覺得這應該是種責任。我就在那個午后，像突然明白事理般仔細端詳著父親有著農人特征的憨厚，棱角分明的和被風雨剝蝕和被煙卷熏染著的睹黃色的臉。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能看到自己成長的弧度，不只不覺間，就有人世百般的滋味如細水般慢慢浸染。

　　父親還沒睡一個小時就醒了，醒了后略帶歉意的望著我，好像自己做錯了事似的。他說家里還有很多事呢。床你自己鋪下算了，反正我都弄好了。鋪一下簡單，就幾分鐘的事。我說好吧，你有事就快回吧，我沒事。然心里卻突然生出不舍�？隙〞�有不舍的，從沒離開過家，離開過父親的，突然分開，哪能不像迷途的小羔羊？

　　父親終于要走了，我站在寢室的三樓的樓梯口，看他穿著還沾著黃泥的膠鞋，看著他因著農人要常挑重物的變得微微敦實，朝前傾，和稍稍寬大些的后背，后背上有著很顯眼皺褶的的確良襯衫在樓梯間依次飄遠。我再轉身到陽臺，看到父親走下一段長長的斜坡，然后經過寬大的操場坪才出得校門口，我看到父親其實并沒自己平日里感覺那么高大，在秋日驕陽下，像一只螞蟻。

　　我一直都記得我和父親的這次分開，也許這刻開始，我就開始著真正屬于自己的不在他羽翼庇護下的生活。一直記得父親下樓梯間時很擴大很清晰的后背，和因著光照反襯出的淺淡背影，我能透過他結實后背隱約的黃褐色肌膚，看得到另一重天地的父子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