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顧
他不是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的男人,在我見到他之前,他的名字就像風一般不時地從我的日子里掠過,無論是閑暇時女伴們的嚶嚶私語,還是我們在宮廷上演奏時,那些謀臣突如其來的高談闊論,他的名字都順理成章地鑲嵌在其中,他們說他年少有為,風姿特秀,恢弘大度,不記人惡,因為他只有24歲,所有的人都喚他周郎。
可是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系?作為一個亂世中的樂者,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撥動我的箏,這微小的技藝使我在大的變故中總能保持一個安身之所,我不明白,那些殺人如麻的強者為何都迷戀音樂,在我看來,音樂是讓人安寧柔軟的東西,然而那些人的立身之本卻是在動蕩里堅持強硬。
我來到吳宮的那一年是多事之秋,滿世界都在打仗,所以我一直沒能見到他。女伴們懷著隱秘的激動與不安說起他,好像他是一顆曾經(jīng)照亮她們心靈的彗星,她們用一生等待他再次來臨。
見到他時天氣已經(jīng)轉涼,走在吳宮的庭院里,總有落葉猝然在腳前跌落,這細微的動靜每每令我心驚。我抱著我的箏,目不斜視,腳步匆匆,在我那群快樂的女伴中,我似乎是因未經(jīng)世事而顯得過于嚴肅。
我見到了他,那是一個天生隆重的男人,與這盛大的場合相得益彰,即便他漫不經(jīng)心,即便他舉重若輕,只要他一出現(xiàn),隆重的氣息便會彌漫在周圍的空間。這個綴滿傳奇的年輕男人照亮了吳王的宴席,女伴們心照不宣的喜悅如水波般順著樂曲涌淌,而我卻久久地凝視著他那一份溫和,我喜歡溫和的男人,在雄性特征過于明顯的將士中,這個溫和的男人就像沙石瓦礫中的一泓湖水,而這個男人的溫和則如湖上升起的輕盈的霧氣。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太多的震動,他的雄姿英發(fā)和我有什么關系呢?他的溫和如霧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可是,我還是注意起他來了,那一晚之后,我加入了談論他的行列,我?guī)е迈r的活力等待著演奏的通知,愿意聽到有關他的消息,當時我還不知道,興趣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媒人,它知道拙劣的言辭只能徒增你的反感,便暗中布置,勾引你的好奇心與它狼狽為奸,使你不覺落入彀中。
危險在建安四年來臨,那一年他和吳王得勝歸來,同時歸來的還有一對著名的美女,喬家姐妹,隨著她們父親的兵敗,她們成了吳王與他的兩個妾。
那一晚吳王與他在亭子里把酒臨風,我是唯一的樂者,我彈的曲子叫《廣陵散》,不知為什么,他指定要聽這首寂寞的古樂,吳宮里只有我能夠演奏。我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能看到他的頭發(fā)被晚風拂起,他的面容平易一如往常,俊逸里更有幾分疏朗。我隔著游弋的微光望著他,心里溢滿了痛楚的幸福,我一點點地享受著鉆心的痛楚,盡管沒有人把我當成有靈魂的人,這從他們無所顧忌的談話中可以看出。此刻這兩個年輕的男人不像君臣,更像一對相知甚深的朋友,對戰(zhàn)爭與人生感慨萬千。他們還談到了愛情。吳王不無調侃地說:“喬公兩個女兒雖遭淪落,但得你我為婿,亦可展露歡顏了”。吳王這自詡的話語剎那間刺痛了我,我的手指無措地從弦上滑過,不和諧的音符如頑劣的孩子,自顧自地奔涌而出,我的恐慌接踵而來,就在這時,他回過頭來,輕輕地看了我一眼。
那是他第一次看我,那是一個飄忽如羽毛般的目光,不是責備,是驚奇,也不是很大的驚奇,好像僅僅是一個下意識的反應,他大概都沒看清那個倉皇的操琴者。我的腦中頓時轟然,是多年來的訓練幫助了我,樂曲繼續(xù)機械地從指下淌出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是什么讓我如此震驚?我自己也不清楚,吳王的驕傲之外更有對兩個女人的憐惜,我把他們看成一體,他們不是侵略欲強烈的男人,他們能體會到掠來的女人滿心黯淡,他們心疼著她們,又希望自己的優(yōu)秀能夠給予補償,總之,他們是把她們看成真正的愛人,而我只是一個與箏配合時能變出音樂的樂者。曾幾何時,我喜歡這樣的定位,我以為我是為音樂而生,所以雖然身處卑賤,仍不能動搖我心中的安穩(wěn),但是愛情卻輕易地毀滅了我的存身之處。
那個夜晚我回到我的住處,女伴們都已安睡,我望著窗口那一片刀鋒般的月,心里時而熱烈時而寒冷地交纏著一份渴望。我的渴望僅僅是他能注意到我,知道世上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只要他能夠看我一眼,我的愛情與生命就能在他的目光中活過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辦法,像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女子,如何能得他一絲垂顧?我不美,也沒有驚人的才華,我熱愛音樂,能夠演奏難度較高的古樂,可他是一個音樂天才,否則就不會在三爵之后,仍能聽出那小小的謬誤。哪怕我傾己所有,也不能給他一點點饋贈,這樣的一個暗戀者是多么失敗。對于他,我原只應該仰望,現(xiàn)在我超出了我的本分,就該徒受煎熬,想要讓他降尊紆貴地關照我的愛情,這怎么可能?
再等等,讓我想一想,哦,我可以讓他再看我一眼,比如這個傍晚,他就曾給我匆匆一瞥,盡管這一瞥并非對我的嘉許,盡管我在慌亂中把它辜負,可是這一刻,我回味著這一瞥,如同干渴的人在沙漠里回味被他怠慢的甘泉,他發(fā)誓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將守著那甘泉終老此生。是的,我也要一種依賴能夠讓我度過平生,為了得到這依賴,我愿意付出代價。
在那個最為盛大的宴會上,有誰能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赴死般的的激情?有誰能注意到她蒼白的面孔?她冰冷的手?她空洞地燃燒著的目光?如果有個詩人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中的詩意,也許能夠寫一首詩,使得她和宴席上的人一同名垂千古,奈何這只是一場家宴,吳王和大喬一起宴請他們的妹妹與妹婿。無論是主人,無論是來客,個個都神采飛揚,漂亮非凡,這是他們最好的歲月,他們的事業(yè)剛剛開始,他們的愛情得其所哉,他們依舊年輕茂盛,在那個時候,有誰會注意到一個彈箏女子異樣的神情?
不再是那曲《廣陵散》,這是一首悠揚明媚的曲子,是我彈得爛熟的曲子,我已經(jīng)預先決定在哪里設下埋伏,我小小的陰謀也許會片刻驚擾那愉快的人群,他將回頭,將朝我眺望,這一回我會仰起臉,與他對視,他會驚訝嗎?會不會猜測這個彈箏的女孩眼神里的意味?
想到這些,我的手指開始痙攣,我真沒法再繼續(xù)下去,我勉力地使自己鎮(zhèn)靜,使曲子依然能夠行云流水,“當”的一聲,弦斷,我心中也有什么頃刻繃斷,我不敢抬頭,我猜那星辰般的目光正照過來,可是這一刻我不敢看,我的愛情就是這么卑微與怯懦,哪怕我已經(jīng)決定孤注一擲,我仍然不敢采擷我飲鴆止渴的幸福。
莫名的委屈侵襲過來,我心酸落淚,淚珠落在弦上,并不迅速跌墜,滴溜溜地在細細的弦間打著旋,晶瑩而嫵媚。勉強進行著的演奏終于混亂起來,連談興正濃的吳王也注意到了,他來不及了解這混亂的始末,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們在總管鐵青的面龐前走過,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離開宴席,離開他,離開我渺小的安穩(wěn),我沒有回頭去看那個人,隔著那么多人那么長的距離,就算我看到了又怎么樣呢?
就像你們知道的那樣,我因這次錯誤被吳宮驅逐,后來,我也曾寄身于其他臣僚的家中,可惜我的命運不太好,在這亂世中,那些巢穴總是率先覆滅,我只能流落民間,做個漿洗的婦人,然后嫁人、生子、老去。
與此同時的,是他的命運,我聽說就在我走后,吳王就把整個樂隊送給了他,第二年,吳王死去,他繼續(xù)南征北戰(zhàn),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在他三十三歲那年,他贏了最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他的溫柔敦厚更與雄才大略一起征服了世人,連曾以年長而輕慢他的將軍程譜都嘆:與周公謹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他的人生永遠光明、輝煌、戰(zhàn)無不勝,所向披靡,與我截然不同。誰能想到,有個最陰險的敵人在前面等著他?死亡在前面等著他。
建安十五年的春天,我走過歪歪斜斜的江南小巷,蒙蒙雨意化成了滿眼綠霧,我到巷口去尋賣豆腐的吆喝。那個總是快快樂樂的豆腐郎神情黯然,他和圍住他的人們在說著什么,等到我走近了,鄰家大伯扯住我說,他嬸,周郎沒了!
吳中皆慟,包括我愚鈍木訥的丈夫,我彎著腰,在門口洗那堆積如山的織錦衣裳,我想他們從我的背影上看不到任何內容,誰也不會想到,這是曾得周郎回顧的女人。
他死了,我依舊活著,并且活了很久,當我成為這樣一個老人,我依然時時在心中祭奠我的愛情。我甚至對他有一種感激,他讓我和世人看到了一種完美,連他的死去,也使我們免于在若干年之后看到一個白發(fā)昏目的故將軍,更省去了下一個吳王在友誼與江山之間的兩難選擇,這倒不是我的妄加揣測,聽說在他活著的時候,新吳王已經(jīng)與人說:“周公氣度宏大,恐非久為人臣耳”。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范例,說明有一種人生可以總是處于高潮,無論是事業(yè)、友誼還是愛情,他都可以拿到最好的一份,更重要的是,他還擅長戛然而止。我想,這樣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沒有體會過似我的絕望與挫敗吧。
而那個周郎顧的故事仍廣為流傳,他們說:“曲有誤,周郎顧”,他們用這句話來表彰他在音樂上的天分,誰也不知道那典故真正的來由,更不知道這典故背后那悲傷的永不再出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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