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4 17:48 來源：資中筠
四、冷戰(zhàn)的影響
基金會的負責人動輒以“全人類”為坐標，如此強調思想溝通，兼容并包，在“冷戰(zhàn)”時期意識形態(tài)尖銳對立的情況下他們是持何態(tài)度，怎樣度過的呢？這有一個演變過程，有軌跡可循。
�。�1）一般原則：在冷戰(zhàn)初期，他們本著一貫的主張和自信，仍以為能夠在以意識形態(tài)劃分為兩種類型的國家——美、蘇——之間找到“在共同事業(yè)中合作的基礎”。為此目標，1945年撥250，000美元巨資在哥倫比亞大學創(chuàng)立了俄國研究所。并引中國名言“知難行易”為依據(jù)，說是要實行合作先得加深了解〔32〕。到1946年基金會的報告仍提出：在分裂這個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的鴻溝之上架起橋梁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任務”。認為和西方相對立的不僅是蘇聯(lián)體系，也包括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東方文明，如中國、印度等等。還說要設法找到一種基礎，足以使“與我們”不同的政治愿望和與“我們的”文化理想相沖突的文明在互諒中共存。本著這一想法，再次肯定了基金會自30年代以來支持人文學科和東西文化交流的工作，并繼續(xù)按此方針慷慨撥款〔33〕。到1950、1951年間調子開始發(fā)生變化。面臨日益緊張的國際關系和不可調和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當初在精神領域內實現(xiàn)世界大同的雄心壯志看來只是幻想。抑有甚者，“思想自由”、“精神文明無國界”、“造福全人類”等等原則常和“冷戰(zhàn)”中的美國“國家安全”的要求相沖突。何去何從呢？此時還沒有見到明確的答案，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是惶惑和不安。自1952年起，在麥卡錫主義影響下，基金會遭到了一次“親共”嫌疑的審查，態(tài)度又有進一步的變化。
�。�2）關于“非美活動”的指控和審查事件從1951年下半年開始，美國國會根據(jù)某幾個國會議員的提案，對幾大基金會的“非美和顛覆性活動”進行審查，首當其沖的組織之一就是洛克菲勒基金會。經(jīng)過如下：〔34〕1951年8月，眾議員科克斯（E.E.Cox）提出一項決議案：“成立專門委員會對某些教育與慈善基金會以及其他類似組織進行充分、全面的調查”，調查的主要內容是“非美和顛覆性活動，或違背美國利益與傳統(tǒng)的目的”。主要是針對那些“從事社會改革和國際關系”的組織。具體到洛氏基金會，科克斯羅列的罪名有關國內活動的大致是它過去資助過的知識分子中有人思想左傾、寫過褻瀆宗教，肯定馬克思的文章，或本人有共產(chǎn)黨嫌疑等等；關于國際工作，除資助翻譯大量有關蘇聯(lián)的書籍資料被說成是為蘇聯(lián)張目外，重點就是它的在華工作，其說法頗為聳人聽聞：該基金會32年來在中國花了幾千萬美元，絕大部分是資助了中國的高等教育，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而革命一來，這些人紛紛倒向共產(chǎn)黨，所以是洛氏基金會的錢培養(yǎng)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骨干力量。依此推理上綱，說是當前在朝鮮戰(zhàn)場上犧牲的美國青年部分應歸罪于該基金會的所作所為鼓勵了中國高等院校的知識分子傾向中共的潮流云云。1952年，美國眾議院正式通過科克斯再次提出的決議案，成立了一個七人組成的“科克斯委員會”對基金會進行“全面徹底調查”。這一輪調查的結論對基金會的工作基本肯定，只有一些“小的判斷錯誤”。但是1953年共和黨上臺，同時共和黨在眾議院占多數(shù)，加以麥卡錫主義正當高潮，此議又起。在眾議員里斯（Carroll Reece）的推動下，再次通過決議成立調查委員會，稱“里斯委員會”，并為此撥款5萬美元。這回罪名進一步升級：指控基金會是一項旨在在美國推行社會主義的“惡毒陰謀”的一部分。1954年底提出了調查報告，稱“里斯—沃爾考特報告”。該報告也是重點攻擊其社會科學方面的活動，指責其“明顯地傾向于左派的政治觀點”（據(jù)基金會方面的辯護詞說，當時的美國人根本不理解社會科學的重要意義，還有人把它同“社會主義”混為一談）�！疤窖箨P系學會”當時正被認為是親共的“顛覆性的組織”，基金會與它關系密切當然是一大罪狀。連基金會資助過的美國社會科學理事會、教育理事會以及外交政策委員會都在攻擊之列；甚至諸如兩性關系的研究項目都說成是破壞美國的傳統(tǒng)觀念和原則，因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顛覆活動”。由于這一報告立論過于極端，打擊面過寬，且據(jù)說是調查手段違反了國會正當?shù)某绦�，“里斯委員會”內部發(fā)生了分歧，有幾名成員另外提出一份“少數(shù)派報告”，指責委員會的做法違犯了憲法所保護的個人自由權利，并堅決反對再繼續(xù)此項調查。此案于1955年以指控不成立而結束。這一事件是美國反共高潮中麥卡錫主義的產(chǎn)物，現(xiàn)在回頭看是一場大鬧劇，有點大水沖了龍王廟的味道�；饡拈L達數(shù)百頁打字紙的辯護書中說：當初基金會剛成立時一般人對它的主要擔心是怕它成為財富、特權和反動勢力的工具，而今反過來指責它是資本主義制度的敵人，辯護書自認為二者都不是。事實上洛克菲勒基金會決不是在美國無權無勢，只能被動挨打，這是與麥卡錫主義橫行時期美國的其他受害者大不相同的。此調查案一出，美國立即輿論大嘩。就在當時的氣氛下，美國主要報刊如《紐約時報》等都站在基金會一邊公開對這種做法進行抨擊，各高等院校以及知識界人士紛紛寫信或發(fā)表聲明表示支援。所以盡管指控的調子很高，來勢洶洶，其實未能對洛氏基金會有絲毫損害，反而為它贏得更多的同情和聲譽�；饡豢繃鴷䲟芸�，也是反對它的政客們奈何它不得的原因之一。與此同時，它的辯護書中也小心翼翼，決不承認“對共產(chǎn)主義警惕不夠”的指責，也就是說，基金會的領導是認同反共的價值標準的。那么他們是如何把反共原則同他們一貫標榜的兼容并包、有教無類的原則協(xié)調起來的呢？其自圓其說的邏輯是：決定某人為資助對象的前提是肯定此人一定會“用健全的、學術性的和科學的手段，客觀地解釋他的研究成果……并能不加限制地與‘學術自由’的世界交流其成果”，而效忠于共產(chǎn)主義的學者和科學家“不能被信賴會滿足這些基本要求”，因此，只要堅持這一標準，自然就把共產(chǎn)黨人排除在外了。這倒不是新發(fā)明。自從有了蘇聯(lián)以來，美國的自由主義歷來分兩派，一派姑稱之為“徹底的自由主義者”，就是認為思想信仰自由應該包括信仰馬克思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自由，“我堅決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是我誓死保衛(wèi)你發(fā)表意見的自由”的信條理應對誰都同樣適用。另一派則認為共產(chǎn)主義（在這里往往等同于斯大林主義）排斥和壓制一切其他學說，從而構成對思想自由的威脅，因此，要維護思想自由的原則就得剝奪它的自由。美國的主流社會顯然是后一種類似二律背反的邏輯占上風�；饡捌漕I導人無論如何是屬于美國的主流社會的。〖BT3〗
五、幾點思考近半個世紀中，洛氏基金會的確對中國注入了巨大的財力、人力和心血。
在實踐中對中國的現(xiàn)代化的進程效果如何，應作一客觀分析：
�。�1）基金會在華最成功的例子，也是它在華最大的事業(yè)，當屬協(xié)和醫(yī)學院。無可否認，協(xié)和在醫(yī)療、護理、教學、研究等方面都創(chuàng)立了中國醫(yī)學史上的最高水準；它培養(yǎng)了數(shù)以百計的各科名醫(yī)。從1924—1943畢業(yè)318名，〔35〕盡管人數(shù)不多，其影響之深遠無法估計，無論是解放以前還是解放以后，遍及全國各大城市醫(yī)務界的骨干和醫(yī)療行政單位負責人很多都是協(xié)和畢業(yè)生，特別是擔任醫(yī)學院院長的人必然把協(xié)和的制度、經(jīng)驗和標準加以推廣。所以，就醫(yī)學而言，通過精英擴大影響確實是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協(xié)和的創(chuàng)始者當初力排眾議堅持高標準，把最先進的醫(yī)學引進中國，奠定了我國的西醫(yī)的高起點，功不可沒。這點應該沒有爭議。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影響的確也不止于醫(yī)學界。通過醫(yī)學以及其他科學技術把西方的理性主義和科學方法介紹到中國來的目的部分地實現(xiàn)了，基金會在華各項事業(yè)，包括協(xié)和及其他，在這方面起的作用是無形的，無法量化，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對處于困難中的中國文化、科學、教育給予支持，從而培養(yǎng)出各種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的人才，其所起的作用不是微不足道的。從本文第一部分的事實可以看到。另外，無論是在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領域，許多學科的開創(chuàng)和許多著名學者的成才和他們的關鍵性的工作也曾受益于基金會。所以，應該肯定，總的說來，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艱難地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洛氏基金會起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所能起的積極作用。
（2）洛氏基金會在華創(chuàng)業(yè)的動力是那個歷史時期在美國精英階層占主導地位的理想主義加西方中心論。尋根溯源，這種理想主義來自兩個傳統(tǒng)，一是加爾文教，一是17世紀的啟蒙運動，二者都來自歐洲，而在美國生根、發(fā)展，具有了美國特色。如美國著名宗教史學家馬蒂（Martin E.Marti）所概括的，前者造成美國人的特質是相信改造地理環(huán)境的力量和與上帝的契約觀念，也就是作為塵世的子民，有義務辛勤勞動以配得上上帝的選拔（美國人都是以上帝的選民自居的），由此產(chǎn)生的民族特性更明顯地具有捐贈觀念——“它應該從事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斷地收獲、節(jié)約和捐贈，表現(xiàn)出一種獲得上帝認可的意義與價值模式”〔36〕。啟蒙運動對美國開國的思想家們影響更為明顯。其核心是以科學和理性取代宗教信條，但是又不反宗教，而是強調所有有思想的人都可領會神的意志。這兩種傳統(tǒng)又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強調人類的同一性。在形形色色關于人類發(fā)展的理論中，粗淺地可分作兩大派：一派強調同一性，認為各民族發(fā)展有普遍的規(guī)律，只有發(fā)展階段不同，發(fā)展的方式也可能各有特色，但最終必然殊途同歸，基本價值觀念也應該是一致的；另一派強調不同民族或國家的不同特點，不同的要求，不能強求一致�；饡闹鲗枷腼@然屬于前者，也可稱作“普遍主義（universalism）”。在他們那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現(xiàn)代化的核心就是科學和理性，這是一種世界觀，是對待宇宙萬物的態(tài)度，在方法論上是歸納法，這些都來源于西方。在他們看來，與此相對的東方思想是神秘主義，不求甚解，依靠經(jīng)驗和傳統(tǒng)，在方法論上主要是演繹法。簡單化地說，應該以前者改造后者，中國才能獲得新生。他們不但是西方中心，而且是美國中心論。20世紀初期的美國正處于上升時期，朝氣蓬勃，物質上迅速富裕起來，精神上充滿自信。那時盛行一種浪漫主義的說法，即人類文明始于東方，主要是中國和印度，一路西行由歐入美，現(xiàn)在順理成章該由美國再傳到它的發(fā)源地來完成這個圓圈。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背靠著大西洋彼岸信心動搖、自嘆沒落的歐洲舊大陸，隔太平洋遙望貧窮落后而又充滿新生希望的古老而遼闊的中國，“上帝的選民”的歷史使命感就油然而生，真誠地相信自己是新的文明的代表。是“西方文明的刀刃”，以化天下為己任，理應所向披靡�！�37〕對他們說來，基督教精神是一種道德力量，而理性與科學則是社會變革的原動力，二者結合起來可以化腐朽為神奇�？陀^地、歷史地看，在那個時候，科學和理性也正符合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追求。在中國所發(fā)生的不僅是政治變革或革命，同時也是深刻的思想革命和社會革命�；饡谥袊鲋驳氖聵I(yè)，所倡導的精神，基本上順應了當時中國進步的潮流。與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成為超級大國的美國相比，那時的精英離啟蒙思想的傳統(tǒng)更近一些，較少受各種霸權政治的、庸俗實用主義的以及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腐蝕，因此可以說，那時傳到中國的西方影響比之后來，精華對糟粕的比例更大一些。
�。�3）這種美國中心論和強烈的優(yōu)越感與當時廣大中國人民日益高漲的民族意識自然格格不入。洛氏基金會的某些負責人也意識到中美之間的巨大差距，努力使自己做法適合中國國情，特別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做的一些工作。但是它認為思想的傳播就能觸發(fā)深刻的社會革命，使中國完成擺脫封建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任務，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唯心主義。它所大力熱情支持的晏陽初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對當時的中國來說也是杯水車薪。作為一個基本上屬于慈善事業(yè)范圍的美國基金會，不可能看到中國武裝革命的需要。基金會在原則上強調自己只起“觸媒”作用，目的是在激發(fā)起中國內在的改革力量，在華各項事業(yè)最終應由中國人自己管理。但是實際上由于這種優(yōu)越感作祟，“中國化”的過程阻力重重。協(xié)和醫(yī)學院是典型的例子。它開辦之初董事會和主要行政負責人、教學人員都是美國人，而且一切聽命于在紐約的洛氏基金會總部，也就是聽命于小洛克菲勒本人，因為他對協(xié)和醫(yī)學院情有獨鐘。后來教學人員中國人陸續(xù)增加，而管理權仍牢牢掌握在美國人手里。北伐之后，中國人民要求獨立自主的民族愿望促使國民政府實施教育中國化政策，據(jù)此協(xié)和的領導班子被迫進行了改組，由哈佛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劉恒任協(xié)和醫(yī)學院院長，美國人格林（Roger Green）任副院長，協(xié)和的董事會也根據(jù)中國教育部的規(guī)定改組為中國人占多數(shù)。但是格林本人和基金會紐約總部的人都認為中國人自己管理的條件還不成熟；劉恒同時也是衛(wèi)生部副部長，實際的負責人仍為格林，而格林還得聽命于紐約總部。由于協(xié)和的財源完全依賴紐約的決策，董事會的中國成員也不去爭實權。后來格林得罪了洛克菲勒二世和三世，被撤去協(xié)和醫(yī)學院和中華醫(yī)學基金會主席兩個職務，盡管協(xié)和醫(yī)學院董事會一致通過決議挽留，盡管中華醫(yī)學基金會名義上已獨立于洛氏基金會，也無濟于事。說明洛氏家族直到戰(zhàn)前對協(xié)和一直不放手〔38〕。不過，無論如何，“中國化”是大勢所趨，到1940年，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教職員中外比例已達109比10，而且副教授以上的中國人數(shù)也超過西方人〔39〕。二戰(zhàn)后，基金會捐贈了最后一筆款之后，就決定完全交給中國人管�；饡Y助的其他領域的中國化則比協(xié)和阻力小得多。
�。�4）從美國對華政策的歷史背景看，洛氏基金會來中國是在門戶開放政策、義和團事件、八國聯(lián)軍以及中國抵制美貨運動之后，與美國決定以庚款余額在華辦學的時間差不多。顯然與這一潮流是一致的。但是它與美國政府的政策并不能完全等同起來。它于辛亥革命之后不久來華，在近半個世紀中歷經(jīng)各種流血的和不流血的政治動蕩、政權更迭，基本上持超脫的態(tài)度，從未追隨美國政府支持或反對過任何派別。它只關心它所從事的事業(yè)，設法適應變化中的中國國情以求存在和發(fā)展，與當時的執(zhí)政者打交道，只是為了工作方便。因此在見到國民黨腐敗不得人心時努力同它拉開距離，在新中國成立前夕，作留下與共產(chǎn)黨領導的政府打交道的打算。洛氏基金會自以為是超政治的，它在華的事業(yè)符合在任何政權下的全中國人民的利益。它從西方中心論出發(fā)，以教化中國為己任，是主觀主義，一廂情愿，但是與后來美國政府把文化宣傳作為一種政策工具尚有所不同。還應該看到，當時中國與西方各方面水平懸殊，決無成為競爭對手之虞，幫助中國現(xiàn)代化決不會造成對自己的威脅。這又是與今天大不相同的。
�。�5）基金會在促進中美文化關系方面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如前所述，它在協(xié)助發(fā)展美國的中國學方面做出了巨大的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其著眼點是幫助美國人了解另外一個偉大的文明以改變閉塞的狀況，從長遠看是為人類和平服務，并且申明主要不是為了“商業(yè)利益”。諸如福斯迪克這類人對思想交流懷著一種虔誠的信仰，把它視為人類文明存續(xù)的要素。這是一種源于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和自由主義，到了冷戰(zhàn)高潮中這種原版自由主義就陷入了困境，而匯入了主流的反共思想。
�。�6）最后，“基金會”這一事物本身在美國社會中是一種特殊力量。與洛氏齊名的還有卡內基、福特、盧斯等一大批基金會，在國內外都各有成就�；饡@種制度在西方發(fā)達國家都有一些。但是規(guī)模、影響以及在社會文化生活中所占地位，不能望美國之項背。美國的基金會與美國特有的民間財力、政治文化以及人文的傳統(tǒng)密切有關。當然這樣蓬勃發(fā)展與政府政策的鼓勵分不開。不過諸如卡內基、洛氏等開始進行各種捐款和成立教育、文化基金的行動是在政府制定免稅政策之先，所以也不能以“為了免稅”概括其動機，毋寧是先有了這一事物才推動政府制定政策予以鼓勵的�！�40〕基金會的負責人掌握著不屬于他們卻由他們支配的雄厚財力，有一句籠統(tǒng)的“在全世界造福人類”的宗旨為依據(jù)，盡可放手推行并驗證自己的思想和理想。同時，他們又可保持超然的身份，因為錢用于何處與他們的個人利益無關。粗淺地看來，基金會可以為政府之所不能為，其優(yōu)越性至少有三：其一，處于在野地位。能容下更多的原則和遠見，這也是從一個方面印證“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句話；其二，少官僚層次，少左顧右盼，更少政治和人事關系的牽扯，決策程序單純，從決策到撥款到出成果、見成效過程短，效率高；其三，有意思的是，基金會為財團所設，卻反能擺脫財團利益的考慮，不像政府那樣處處受到利益集團的壓力，在國外除特殊情況外較少受國家關系和外交政策的束縛。當然，所有這一切優(yōu)越性取決于一個前提，就是用人得當，也就是董事會任命什么樣才識的人來掌管這筆財富非常重要。各大家族聚財?shù)倪^程大約免不了殘酷剝削，但是通過基金會這種機制散財?shù)男Ч麉s是的確對人類文明做出貢獻的。這與我國歷代仗義疏財?shù)泥l(xiāng)紳地主修橋鋪路、興義學、開義倉等等又有本質的區(qū)別：后者是個人的、短期的、有限的行為，一切以出資者的意愿為轉移，一方百姓都要對他的“大恩大德”感激涕零；而“基金會”是一種機制，一旦成立就成為一種社會行為，受一定的法律和規(guī)章制度管轄，“后臺老板”的權威和影響假如有的話也只能存在于創(chuàng)立初期，以后就逐步脫鉤。它與資助對象也不是恩賜關系，申請資助者大可理直氣壯，因為這是基金會的本職工作，更無人會對洛氏家族感恩戴德。關于基金會與政府的關系，在原則上、制度上是完全獨立的，不受政府干預；但是一些有名的大基金會與政府有著間接的、無形的聯(lián)系。其董事會成員和主要負責人都來自美國上流社會，不論傾向如何，都代表美國的主流思想，許多人還出入于政府部門，亦官亦民，他們的思路不可能與政府的目標脫離太遠，不在于一時一事的具體政策而是長遠的取向。反過來，它們對政府的政策也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而這也是無形多于有形�？傊�，由私人創(chuàng)辦的、財力雄厚、管理得法，而又享有充分決策和行動自由的大小基金會對內不僅是政府的補充而且是穩(wěn)定社會的因素，實際上對鞏固資本主義制度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對外影響及于全世界，又是美國“國際主義”外交的一部分。同時，它的確又是貫徹某種理想原則，不能簡單視之為政府的實用主義的工具。這是一種微妙而復雜的現(xiàn)象，很值得深入研究。
注釋：
〔1〕Archives，F(xiàn)R，RG3.2，S.900，Box14，F(xiàn).89.
〔2〕關于洛氏基金會創(chuàng)辦PUMC的情況已有不少著述，其中比較詳盡的有Mary E.Ferguson，China Medical Board and PUMC（New York，1973）；Mary 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The Rockfeller Foundation Pek 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U.C.Berkely Press，1980）；王寧：《協(xié)和醫(yī)學院，洛氏基金會對中國醫(yī)學進步的貢獻》，《中西文化與教會大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71-300頁等。
〔3〕Science and Medicine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127；Research and Education，ed.John Z.Bowers，J.William Hess，Nathan Sivin ed.，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1988，pp.81-82.
〔4〕Ibid，pp.3—29.
〔5〕Ibid，pp.31—50.
〔6〕Annal Report，1939，pp.70-73.
〔7〕Archives，RF，RG1.1，S.600，Box51.F.429.
〔8〕這里“中國學（Chinese Studies）”泛指廣義的對中國的研究以別于傳統(tǒng)的“漢學（sinology）”。
〔9〕Archives，RF，RG1.1，S.200，Box 190.F.2288.
〔10〕Arthur W.Hummel，Sr.：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STBX]1644-1912[STBZ]，（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3-1944），2vols，Repr.1967，1976，漢譯本《清代名人傳略》（三卷），青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1〕阿爾文。莫斯考著：《洛克菲勒家史》，中譯本，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年版，第164頁。
〔12〕同上，第178頁。
〔13〕Archives，RG.3，S.911，Box4，F(xiàn).31.
〔14〕“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36，pp.32—36.
〔15〕“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46.
〔16〕Annual Report，1936，pp.53—55.
〔17〕“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44，pp.19-24.
〔18〕“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45.
〔19〕“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46.
〔20〕Archives，RG 4，S1，Box11，F(xiàn).50.
〔21〕Frank Ninkovich：“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China and Cultural Change，”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March 1984，p.801.
〔22〕RF Annual Report 1917，p.224，轉引自Bullock，An American Tra nsplant，p.8.
〔23〕Ibid，p.8.
〔24〕Archives，RF，RG1.1，S.601，Box 12，F(xiàn)129.
〔25〕“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p.50.
〔26〕Ibid.，pp.57-58.
〔27〕Ibid.，1939，pp.70—73.
〔28〕Archives，RF，RG1.1，S.601，Box47，F(xiàn).389.
〔29〕Annaul Report，1944，pp.16-17.
〔30〕Annaul Report，1947，pp.40-41.
〔31〕Archives，RF，RG1.1，S.611，Box 50，F(xiàn).416.
〔32〕“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45，pp.6-15.
〔33〕“會長總結”，Annual Report，1946，pp.37-38.
〔34〕以下情況來源為Archives，RF，3.2，S.900，Box14，F(xiàn).85-89.
〔35〕名單見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Appendix A，B，pp.233-240.
〔36〕盧．利德基主編：《美國特性探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85頁。
〔37〕對于這種心理狀態(tài)美國湯姆遜所著《自作多情的帝國主義》〔James Thomson Jr.，Sentimental Imperialists，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East Asia，（N.Y.Harper Row Publishers，1981）〕一書，“美國人心目中的東亞”一章中有深刻的描述，本文直接引語見第14頁。
〔38〕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pp.48—65.
〔39〕Ibid.，p.90.
〔40〕美國最初通過包括對非盈利性慈善組織免稅的稅法是1894年，到1913年才正式通過永久性的“收入法”，確定免稅的范圍，而洛氏捐贈成立芝加哥大學是1889年。洛克菲勒基金會成立時因國會通不過，未能在聯(lián)邦政府注冊，而在紐約州政府注冊為非盈利性機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