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莎多拉·鄧肯
在全家人中,我是最有勇氣的。當(dāng)家里一點吃的也沒有了,我就自告奮勇到肉鋪去,耍點小花招,誘使肉鋪老板賒給一點羊肉片。派到面包師那兒去的也是我,我左說右說,央求他繼續(xù)讓我家賒購。這類出門辦事,總是得到真正的冒險樂趣,特別是當(dāng)我成功的時候(而我總是成功的),就高高興興地回家,跳著舞,手里拿著戰(zhàn)利品,心里的歡欣就跟搶掠得手的強(qiáng)盜一樣。
記得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因為商店不肯收購她編織的一些東西而哭泣,我便從她手里接過籃子,把她織的帽子戴在頭上,織好的連指手套戴在手上,挨家挨戶兜售叫賣。東西全部賣掉了,帶回家里的錢還比商店給的多上一倍。
由于進(jìn)行教學(xué),我姐姐(還有我)到過舊金山最富有的人家。對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我毫不羨慕,反而可憐他們。他們的生活狹隘而且愚蠢,使我萬分驚訝。同這些百萬富翁的孩子一比,在使生活過得有價值的每件事情上,我顯然比他們富有一千倍。
我們作為舞蹈教師的名聲傳開了。我們稱之為新的舞蹈體系,其實并不存在什么體系,只是隨著幻想即興表演,腦子里想出什么好點子,就教什么。我最早表演的舞蹈之一是朗費羅的詩《我向天空射出一支箭》。我常常背誦這首詩,教孩子們根據(jù)詩意做出舞姿和動作來。一到晚上,母親給我們彈琴,我就即興表演舞蹈。有一位可愛的老太太是我家的朋友,她常來我家消磨晚上的時間。她從前在維也納住過,她說我使她想起了范妮·艾斯勒,她常常對我們講述艾斯勒大獲成功的故事,她總是說:“伊莎多拉將成為范妮·艾斯勒第二。”這些話激勵了我的雄心壯志。她讓母親把我送到舊金山一個著名的芭蕾舞教師那里去,但是,這位教師的課我并不喜歡。當(dāng)他讓我用腳尖站立起來的時候,我問這是為什么,他回答說:“因為這樣美。”我說那很丑并且違反自然。上完三課以后,我就不去上課了,永遠(yuǎn)也沒有再回去。他稱之為舞蹈的那些僵硬而陳腐的體操動作,只是擾亂了我的理想。我追求的是一種與此不同的舞蹈。我說不清它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然而我探索著,走向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一旦找到鑰匙,我就能夠進(jìn)入這個世界。
母親有四個孩子,要是通過強(qiáng)迫教育,她本來可能把我們變成務(wù)實的公民。有時她也痛惜地說:“為什么必須四個孩子都干藝術(shù),沒有一個講求實際的呢?”然而,正是由于她自己愛美和好動的精神使我們成了藝術(shù)家。母親對物質(zhì)生活毫不在意,教我們不要把財物放在眼里,像房子呀、家具呀、各式各樣的用品呀,都不要放在心上。
離開學(xué)校以后,我成了非常好讀書的人。我們當(dāng)時住在奧克蘭,有一所公共圖書館,盡管離家很遠(yuǎn),我還是跑著步,或是跳著舞,跳跳蹦蹦上那里去。圖書管理員是一位善良美麗的婦女,加利福尼亞州的一位女詩人,名叫艾娜·庫爾勃里絲,她鼓勵我看書,當(dāng)我向她借好書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很高興。后來知道有一個時期父親曾經(jīng)和她熱戀過。她顯然是他終生鐘情的對象,大概是這根看不見的命運之線把我引向她的。
那時我讀了狄更斯、薩克雷、莎士比亞的全部著作,還讀了無數(shù)小說,有好有壞,有精華,也有糟粕——貪婪地什么都讀,往往坐在白天搜集來的蠟燭頭的亮光下通宵讀書,直到黎明。那時我也寫過一部小說,還自己編過一份報紙,所有社論、本地新聞、短篇小說,全都是我一人寫的。另外還堅持記日記,為它發(fā)明了一種秘密文字,因為這時候我有了一個巨大的秘密,陷入了情網(wǎng)。
除了兒童班以外,姐姐和我還收了一些年紀(jì)較大的學(xué)生,她教他們跳當(dāng)時叫作“交際舞”的東西,如華爾茲、瑪祖卡、波爾卡等等。這批學(xué)生中有兩個青年,一個是年輕的醫(yī)生,另一個是藥劑師。這位藥劑師美得驚人,名字也挺漂亮——弗農(nóng)。我當(dāng)時才11歲,由于云鬢高聳,衣衫垂地,所以看起來要大一些。就像黎塔的女主人公一樣,我在日記里寫著我狂熱地愛上了他,自己也相信的確如此。弗農(nóng)是否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知道。在那樣的年紀(jì),實在不好意思去吐露我的愛情。我們一起去參加各種舞會,他幾乎每個舞都和我一起跳。舞會以后,我遲遲不能入睡,直到凌晨還在寫日記,敘述我極度狂喜的心情:“我在他的懷抱中飄飄蕩蕩。”他白天在大街上一家藥房里工作,我常常為了經(jīng)過他面前,不惜走上好幾里路,有時候鼓足勇氣走進(jìn)店里對他說:“你好嗎?”并找到了他租住的那所房子,經(jīng)常在晚上從家里跑出來,去看他窗口的燈光。這種激情一直延續(xù)了兩年,受盡了相思之苦。臨了,他宣布即將和奧克蘭上流社會的一位姑娘結(jié)婚,我只敢在日記里寫下失望的痛苦,F(xiàn)在還記得在他舉行婚禮的那一天,看見他和一個蒙著白紗的貌不出眾的姑娘一起走向祭壇時,我是一種什么心情。此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直到最近,我在舊金山演出,有一天,一位白發(fā)蒼蒼,但看起來很年輕、漂亮的男子走進(jìn)我的化妝室。我一下子認(rèn)出了他,他就是弗農(nóng)。我想,過了這么些年,總可以把年輕時候的熱情告訴他,他可能會感到有趣。然而,他卻異常害怕,馬上就談到他的妻子,就是那個貌不出眾的姑娘?磥硭活著,他對她的眷戀之情始終不衰。有些人的生活是多么單一呀!
這就是我的初戀。我愛得發(fā)狂,相信從那以后,從沒有停止過瘋狂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