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景翔
三毛:
收到此信時,你在哪里,在哪顆星?記得你最愛的是海王星。那么,別忘寄來明信片。
你告訴我,要照看好你的寶貝。好的,我向你報告。
你的那只煲,就是你在古玩市場角落里撿的那只銅鍋,我現(xiàn)在正用它蒸饃,燙手的水蒸氣把鍋烘得閃著金光。我俯下身子把鼻子貼在鍋蓋上聞一聞,還可以聞見你當(dāng)年做的梅菜扣肉的味道,你可真是會做飯,真是香。
你的“長命百歲”鎖,我用朱紅色的絨布包裹了三層,放在有著小銅鎖的木盒子里,壓在大木箱底,放在里屋最隱蔽的角落。是的,家里沒遭賊,我只是特別怕失去它,甚至不敢在屋外想起它,否則會心驚,飛奔回屋里,看它是否還在。我如此這般,只是因為,你太愛它了,而我太愛你了,好孩子。
在拉巴斯的街道,那個披著披風(fēng)為你煎魚的女人,想起來沒有。那個雙魚的別針,現(xiàn)在就在我左胸口從上往下數(shù)三個扣子的地方,正對著心臟,我可以感受到你對那女人的同情、愛憐,甚至愧疚。好孩子,別擔(dān)心,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去玻利維亞,在同樣一個冷的夜,在同樣一個斜斜向上的街道,找到一個背著娃娃的印第安女人,為她被風(fēng)吹掉的披風(fēng)別上雙魚。她會問我是誰,我答:我是三毛的靈魂。
對了,“心愛的”——那條“布各德特”,你在文章末問道將來要傳給誰的那條項鏈,博物館曾來人要收藏,我不肯,說三毛會不高興的,這是她最愛的,她的靈魂在這條項鏈里,你若把它帶去,她必會大鬧“天宮”的。
好了,好孩子,不用再擔(dān)心你的寶貝們,它們在時光之外,在人世的裂縫里,安詳?shù)兀昝赖,靜靜地躺著,真美。
告訴你,我也愛上了“收魂”。我愛收院里樹、花、草的“魂”,鏡頭拉得極近,只是想擠出一切雜質(zhì),只剩下一個初生的芽,或一片才落的瓣,或是墨綠的葉子。我更愛的是人,在大街上閑來無事,無所顧慮,吃著雪糕,趿著拖鞋,在陽光下閑逛的人,在我的鏡頭里閃閃發(fā)光,多美。我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短袖,一條天藍的牛仔褲子,一雙臟臟的運動鞋,拿著相機就上了街。這身行頭,有兩個好處:一是不引人注意,容易“下手”;二是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感到不好意思追來笑罵,也可以即刻轉(zhuǎn)身就溜,留下一陣飄著“我自己欣賞,不會發(fā)表”的風(fēng)。
我們都愛迷路。你在巴西的小城迷路,我在我家鄉(xiāng)的小巷里迷路。相同的是,我們都快樂得不得了,也就是你說的“迷了方向,一下子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人生又是另一番風(fēng)光了”。還有還有,你說一定去海邊,我詫異,我們竟然如此相似。我總認(rèn)為,我上輩子是溺死在海里的,盡管我住在大陸正中央,河都少見,我堅信,我會去海邊,一定會。
至于荷西之事,我想你早已看開了,或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它當(dāng)作一個喜劇來看,你會說:“什么生離死別,什么陰陽兩隔,荷西死了,荷西死了?那我身邊站著的難道不是荷西嗎?哈哈。”前些日子,想你得很,特別是在深夜,當(dāng)一切喧囂都凝固了,沉淀了,只留一個睜著雙眼的我望向窗外,想到從前那個披著綠色大毛毯,一言不發(fā),盯著天花板,想到生命、死亡、宇宙的三毛,驚覺自己也是一樣的,在夜里成了孤獨的哲學(xué)家。我瘋狂地想見到你,是的,我想乘你夢里的列車,與三個士兵,和那個穿紅色長裙的女人揮別,我是不恐懼的,反而快樂,因為我要與你相見。好了,現(xiàn)在我也看開了,因為我總會見到你的,只是時間的問題,那我就不再為你牽掛。是的,離去的終會在自己離去之時重現(xiàn),才發(fā)覺當(dāng)初的痛苦多么不值得。
那么,近來沒什么大事,盡是這些小事,讓你掛念的小事,和我的一些廢話,現(xiàn)在也一一向你報告完畢了。